瀏陽長歌散文

　　一、逝如夏風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知道瀏陽曾有過八大書院，濃郁的文化氣味曾四處飄來飄去。我真的不知道，就在這片土地上，幾百年來，還默默生存著一群孔子的后世子孫，還曾矗立著一座與山東曲阜遙相呼應的孔氏家廟。

　　可孔子與我之間，畢竟隔著遙遠的年代，隔著遙遠的距離。忽然有一天，當?shù)匚奈锊块T的友人告訴我，瀏陽達滸有座孔氏家廟，并提議我去看看。我猛然一驚。我知道，倘是文廟，倘是書院，應是遍布天下，可孔氏家廟倒是意味深遠呀。從此，孔氏家廟成了我心底隱隱的期待。

　　不久后，一次下鄉(xiāng)調(diào)研，我由官渡去達滸，特意走老瀏東公路，看能否找到孔氏家廟。時候既然是盛夏，田野上一片茫茫然的郁蔥。突然，我看到就在路旁不遠處，有一片繁茂的樹木，隱隱立有一幢重檐古典式建筑，還有紅色的墻。我驚呼了起來，同車的老文物管理所所長便告訴我，那就是孔氏家廟。我又猛然一驚，緣還是緣呀，便趕緊下車，沖進了夏日的酷熱。

　　之后，我站在了一塊圍有竹籬笆的菜地跟前，側(cè)邊還有一口小池塘，再過去，便是老所長所說的破敗的大成殿。說它破敗真是不過分。約面闊五間，門窗已蕩然無存，一眼就能看到大殿的青磚后墻，還有殿里立著的幾排大圓木柱。我再走近，一種凄愴的氣息迎面撲來，蒼青的重檐屋頂已然搖搖欲墜，左邊屋頂塌了個大洞，大殿地面凹凸不平，落滿了破碎的青瓦，雜亂地臥了些長長短短的木頭，還有一堆堆青青的雜草。當我站在大殿里，歷史塵土中陳腐的荒蕪土氣便悄然襲來，還有似有似無的噼叭破舊的聲音。我摸了摸千瘡百孔的木柱，一抬頭便看到了那殘破的藍晃晃的天，一束束斑駁的陽光投在青磚墻上。

　　老所長在大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停地嘆息：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呢？只怕保不了多久，就會全部倒塌。我則對著那只可憐兮兮的破洞發(fā)呆，我能觸摸到的是酷熱的夏季和永遠也不可能復活的歷史。歲月一點點劫走了大成殿的鮮活，將一段又一段的時光拋開，將紛繁的世界默默地囚在何方？可曾留有一脈相承的孔子文化精神？我?guī)缀鯌岩勺约海�已在夢中�?/p>

　　沿來時的小路，我與老所長轉(zhuǎn)到了大殿之后的五王殿。又是一番破敗的情景：殘垣斷壁之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滿地都是破磚碎瓦，到處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木頭。高高的雜草擋住我的腳步，我只有站在破敗之外。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廢墟一側(cè)那棵高大的樟樹，應是幾個大男人都不能合抱，生機盎然，枝葉婆娑。而一轉(zhuǎn)身，卻面對二間土磚屋，竟是牛欄屋，屋里關(guān)著兩頭大黃牛，全都瞪著大眼睛，傻傻地看著我。

　　其時，我的眼光不知該投入何方，只好轉(zhuǎn)過身去。于是，青山綠水、桑梓農(nóng)畝、世俗的生活盡收眼底。可很快地，我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到落寞的廢墟跟前，順著殘存的建筑向歷史的縱深極目遠眺，仿佛依稀之間，孔子的靈魂，文化人的靈魂在其間沉浮，文化就像天籟一樣在殘破的庭院里，在瓦檐之間沸騰，只要彎腰或抬頭，就可觸摸到其沉沉的墨色呀。

　　聞訊趕來的村支書，一位結(jié)實精明的黑臉漢子，顯得有些激動，便用激動的言詞說起村里恢復孔廟的決心，及有關(guān)這孔氏家廟的種種淵源：還在唐朝時期，孔子37代巢父為潭洲刺史，奉旨招降起義軍遇害后，孔瑛世襲其職。后因五季之亂，孔瑛無法北歸，逐寓居平江。明朝洪武年間，孔子55代孫靖安兄弟來瀏定居灘頭后，想著先祖仁愛的溫暖，便著手構(gòu)筑孔氏家廟，并按祖例向山東衍圣公府申報。衍圣公府根據(jù)灘頭孔氏族譜推及，其確系孔氏正宗，人口也已超過500丁，便核準其按曲阜孔廟之規(guī)模建立家廟。

　　于是，就在明洪武六年（1373），灘頭的孔氏子孫們便轟轟烈烈地興建孔氏家廟，至明朝萬歷十三年（1587），占地約8000平方米的孔氏家廟便大功告成，其構(gòu)設規(guī)制與山東曲阜孔廟相同，更大于浙江衢州之孔廟。到了明朝萬歷十七年（1591年），山東衍圣公府派員攜帶朝廷批文及冠帶來到灘頭，并給當時負責建廟之族人給予優(yōu)免。此后，按照衍圣公府的規(guī)制，每年定期進行祭祀，倡導孔學，弘揚孔子文化。

　　隨著孔支書的解說，我的目光不由一次次投向破敗的大成殿、五王殿，陽光朗朗，旁若無人地兀自舞蹈，那藏在雜草叢里的庭院，就像一幅斑駁陸離的油畫憂郁迷離，在若有若無的夏風里，在檐前的樹枝和溪水的流淌里發(fā)出陽光碎落的聲音。這樣的時候，庭院仿佛不再殘缺，那些看似黯淡的文物，都有些生命的神采，它們秘密地集合在這里，不再只是簡單地回憶輝煌的歷史，憂傷的陰影一層一層剝落了，坦露著鮮活的、蕩漾著的文化內(nèi)核。

　　之后，我們又隨孔支書，一起走進一幢普通的白墻青瓦的農(nóng)舍，說是去看看族譜。七十來歲的孔老精神矍鑠，激動地搬出了一大疊孔氏族譜，深黃的封面，淡黃的內(nèi)頁。于是，我便看到了一張《圣祖廟圖》，孔氏家廟的原有規(guī)模呼之欲出：萬仞宮墻、泮池、欞星門、大成門、大成殿、五王殿、兩廡、文昌廳、歷代享堂、靖安享堂，竟然還有學堂，還有備荒倉。想當初，屏聲斂息的神器、華美的彩飾、繁蕪的殿宇、青蒼如云的大樟樹，全都散發(fā)著肅穆的.寧靜，給人以超越時空的傷懷和撼動。特別地，孔廟還設有學堂，延請塾師來講課，教育孔氏家族的子弟應遵循的孔孟之道。孔老就曾在孔廟的學堂上過四年學，一到課余時間，便與伙伴們?nèi)缰恢环棚w的麻雀，喳喳地穿行于家廟。唯不敢在大成殿附近喧嘩。大成殿里威嚴的孔子像立于高高的供臺上，長明燈泛著幽幽的光芒，淡淡的檀香裊裊而來。

　　可后來，解放了，廢除了春秋兩祭，廢除了學堂，偌大的孔氏家廟陷入了洪荒的寂靜。到1958年，萬仞宮墻、欞星門、大成門被拆了，其整齊方正的青磚被運走了，去砌當?shù)毓╀N社的墻了。原本莊嚴的孔氏家廟便丟棄在裸露在荒野，如一顆沾染了厚厚灰塵的美石，有了末路窮途的凄惶。到1966年，孔氏家廟在劫難逃，匾牌、雕飾砸了摔了，孔子像也轟然倒地，碎片滿地，到處一片狼藉。不久，偌大的孔氏家廟便成了炸油坊、保管室、倉庫。村民日日夜夜在此忙碌，常常累得回家倒頭便睡，睡夢里清靜得無法容下孔子的容顏。再后來，炸油坊不用了，保管室也不用了，倉庫也不用了，殘破的孔氏家廟便立在無邊的寂靜里，一天天地衰老衰敗，漸漸倒塌……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孔子在流亡途中說的話。孔子看到了世界的飛速變化和飛速變化之中的世界。他可否曾預料到，人們的精神世界，還有文化傳承也會漸漸倒塌與荒蕪？再一次站在大成殿跟前，站在那塊菜地跟前，當我的視線落在串串紅辣椒之上時，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那些紅辣椒竟洋溢著辣辣的憂傷，裹著熱熱的夏風，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襲來，憂傷的涼意自心底泛起……

　　大概一年之后，忽一天接到孔支書的電話，孔氏族人集了十多萬元錢，孔氏家廟已基本修復，希望我再去看看。放下電話，我不知該欣喜還是憂傷，我無法想象修復后的孔氏家廟是何等模樣，卻也不能鼓足勇氣再去孔氏家廟。

　　直至今天，我依然沒有再去孔氏家廟。

　　二、西鄉(xiāng)女子

　　在瀏陽，言談之間，人們時常會提起一句俗話：北鄉(xiāng)出布擔，西鄉(xiāng)出小旦。由此可以推之，北鄉(xiāng)人勤勞舍得吃苦，而西鄉(xiāng)人戲唱得好。還可推之，西鄉(xiāng)的女子，長得耐看，擁有清秀脫俗的美。實際上，這種美，并不是指簡單的外在美，更多的是指一種群體性情之美。

　　在西鄉(xiāng)，倘說起誰家的女子美，只說長得清秀長得好看，不會說如何如何漂亮。因為受農(nóng)耕文化的影響至深，西鄉(xiāng)人更看重家庭的穩(wěn)定與日子的安穩(wěn)，女子自然成了家庭的重要紐帶。于是，在西鄉(xiāng)，打小小年紀起，家中的長輩便會告誡自己的女兒，女孩要有女孩的樣，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要四處亂跑，要學會守家。在舊時代，西鄉(xiāng)的女孩大多得學會績麻、紡紗、織布、做鞋、繡花，至于家務活就更不用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只需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圍著家轉(zhuǎn)就行，就是好女子，就是稱職的賢妻良母，就是做女人的本分。即便在新社會，西鄉(xiāng)的女孩，在上學之余，也得早早地跟在父母身后在田里地里干活，或留在家里靜靜地洗衣做飯，掃地抹灰，喂雞喂鴨喂豬，忙碌的身影在家里家外不時閃現(xiàn)。于好女子的標準，雖然有了時代的變遷，但做好賢妻良母卻一脈相承。

　　于是，行走在西鄉(xiāng)的村落屋場，便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西鄉(xiāng)的女孩并無驚艷之美，但面容清秀衣著清爽，說話輕言細語，眼神靈動而沉靜，于熱鬧場合中羞羞怯怯的模樣令人生憐，如鄉(xiāng)村池塘里沾滿晨露的白荷，又如田野間大片大片的草籽花。

　　西鄉(xiāng)女孩的婚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不得自己作主，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了家的西鄉(xiāng)女子，自會自動自發(fā)地擔起為人妻為人母的職責，每天天未明即起，忙至夜深還舍不得歇息，全身心圍著家圍著丈夫圍著孩子轉(zhuǎn)。可很久以來，西鄉(xiāng)的女子更多地卑薇如草籽花，沒有人過多關(guān)注其生死貴賤，生則生矣死則死矣。西鄉(xiāng)大多數(shù)女子的婚姻，即使一萬個不甘心卻只得認命，往往操勞一輩子，也得不到自己男人的真正疼惜。一輩子的操勞，辛勞猶可忍受，最不堪是沉重的孤獨與無助。也許她曾經(jīng)有過生死相許的戀人，也許她才華出眾心氣也高，可既然命當如此，也就忍痛將一切埋在心底。此時，西鄉(xiāng)女子收起了少女時瑰麗的夢想，還有那些粉色的衣裳，風風光光的忙碌讓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依然閃亮的雙眸卻洋溢著母性的光輝，溫和而動人，緩緩撫平了兒女們的失落與挫折。

　　當一個新的社會已然來臨，西鄉(xiāng)女孩的婚事，雖依然傳承了媒妁之言，依然靠媒婆穿針引線，但漸漸地不再全由父母包辦。于是，西鄉(xiāng)女孩擁有了一定的自主選擇，甚至有人大膽地自由戀愛。當然，西鄉(xiāng)女子依然勤勞，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知道起早摸黑地忙碌，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就心滿意足了，就覺得值得了。實在是太累了，男人又不太顧家，無奈之下西鄉(xiāng)女子也會潑辣起來，與男人吵鬧與男人打架，直至男人俯首稱臣，方才罷休。但轉(zhuǎn)眼之間，她又喜笑連連，風風火火地忙活去了。在西鄉(xiāng)，倘一個家庭沒有女人，就是木桶少了箍籮筐少了系，了無生機。

　　而進入新時代，越來越多的西鄉(xiāng)女孩，隨著洶涌的經(jīng)濟大潮涌入城市，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自身價值煥發(fā)了自身價值。當她們反觀自已的婚姻家庭時，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也因此，在時代浪潮里載沉載浮，西鄉(xiāng)女孩不再被動地接受強加于自己的婚姻，在關(guān)乎自身命運的婚姻大事上，更多的是看對方有沒有頭腦舍不舍得吃苦。西鄉(xiāng)女孩不僅擁有了沖破媒妁之言的勇氣，且已然學會了規(guī)避婚姻風險，執(zhí)著地去追尋幸福的婚姻。

　　其實，西鄉(xiāng)女孩，與鄉(xiāng)村草籽花何其相似，無論時空如何改變，根依然在鄉(xiāng)村。西鄉(xiāng)女孩，也許已在都市擁有自己的天空，可每望一眼遙遠的故園，及故園女孩曾經(jīng)的生命歷程，便會更加懂得婚姻的可貴與神圣。可無論如何，西鄉(xiāng)女孩都相信神圣的愛情，不會過多看重男人錢財?shù)亩嗌伲�也不會一味地委曲求全。不堪重負之時，也會毅然逃離婚姻的圍城，再苦再累也不愿失卻自己的尊嚴。這是西鄉(xiāng)女孩集體的超越，盡管為此付出了至少三代人沉重的代價與教訓，依然值得慶幸與欣慰。

　　縱其一生，西鄉(xiāng)女子勤勞與質(zhì)樸，從容與忍讓，演繹著一種母性的平凡與偉大，一如春天田野里的草籽花，也曾有過純凈絢麗的青春色彩，孕育過平凡而又充實的果實。又如夏天原野上白色的紫薇花，靜默而又美好。正是西鄉(xiāng)女子的任勞任怨，西鄉(xiāng)女子的善解人意，西鄉(xiāng)女子的純樸與浪漫，使得西鄉(xiāng)大地及西鄉(xiāng)人更加多姿多彩。

　　在歲月的流逝中，已然白發(fā)蒼蒼的西鄉(xiāng)女子，看上去依然清爽整潔，依然在為兒孫們忙碌，或忙忙家務或帶帶小孩，動作從容，神情淡定。天氣晴好之日，干脆搬了張靠背椅，坐在自家大門口，靜靜地張望著門前人來人往的大路，及蒼翠的青山，神情卻迷離溫和，是在閉目養(yǎng)神，還是已然沉入往事的懷想中？偶爾有亮色自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又陷于沉靜與漠然。

　　三、躺著的墓碑

　　老家乃一長條形的山?jīng)_，田垅間，從容蜿蜓著一條條極有蘊味的小路。村人是小路上移動的點。兒時的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常常在小路上奔來跑去。小路周遭縈繞著密密麻麻的小草，倘在春天，青翠間便夾些花色，柔風吹來，活活地動。其時，我最喜歡嵌在小路上的石板，每塊石板下面，就有一條小小的水圳，一年四季流水潺潺。

　　石板多為青石板，光滑、青幽之上，浮著一些文字，還圈著些淡淡的線型花紋。倘在雨后，石板青得透亮，一派干凈清秀，最是迷人。我曾饒有興趣地爬在上面，將那些文字瞧來瞧去。也許是時間過于久遠吧，只能偶爾看清″××老大人之墓″之類。我百思不得其解，便跑去問媽媽。媽媽神色中有了慌張，是不是又爬青石板了，那可是以前的墓碑，有邪氣，不許再去爬了。山上確乎有許許多多墳墓，但都沒有青石碑呀。我不解地看著媽媽。媽媽急了，一邊玩去，別多事。我只得悻悻地走開了。仍是不死心，我又悄悄地問隔壁的廖婆婆。婆婆倒是不見怪，只是告訴我，這些青石板都是山上的墓碑，破四舊時，讓人們從山上挖來做了小石橋。什么叫破四舊呢？現(xiàn)在怎么不立墓碑呢？我連忙追問。婆婆囁嚅了好久，也講不出所以然。末了，也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不要去碰青石碑，一到晚上，那些鬼魂就會出來找自己的墓碑。

　　這之后，我于青石板，多了幾許敬畏和害怕，尤其是在晚上，一踏上青石板，我的腿就發(fā)軟。在我眼里，青石板不再是普通的石板，其四周蕩漾著哀哀的神秘。于是，和村人一樣，我也不敢輕易靠近青石板，任其寂寞地躺著，閑看時光流淌。

　　不過，我倒是由此發(fā)現(xiàn)，老家座座青山之上，散落著不少墳墓。一律拱成簡單的土堆，呈圓弧狀，其上或雜草叢生，或干凈清爽，但確沒有什么墓碑。即算，偶爾能找到一二座煙磚砌成的墳墓，看上去比土堆墳氣派多了。可其往往藏在雜樹叢中，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什么墓碑。

　　后來，我在古文中讀到不少墓志銘，看來，自古到今，國人應是十分重視墓碑，將之作為對死者一種隆重的紀念。比如，聰明絕頂?shù)奈鋭t天，就為自己豎了一座無字碑。既如此，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墓碑能干脆利落地走出人們的視野，倒是個奇跡。雖然，靜下來想想，仍有不可理喻之處。未曾料到，就在不久前，我竟與一個墓碑的群體不期而遇。

　　那是一個雨天，友人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看看。一路上，蒙蒙的雨飛揚不已，春天的小山村飄灑著幾分落寞。路之盡頭，乃一方汪汪的水庫，青山環(huán)繞。車停下之時，雨也停了。友人帶我走過大壩，來到水庫的右邊。一段空空的溢洪道而已，友人卻要我仔細看看。這一看，我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墓碑，一塊塊或長或短的麻石墓碑，一塊接一塊地躺著，然后隱入汪汪的圳水，足足排了五米多長。墓碑上，或刻著模糊的字，或描有模糊的花紋，或光光如也，但一律躺著，平平的，密密的。再一瞧，一側(cè)的級級過道，也由塊塊墓碑砌成，靠溢洪道一側(cè)，還并排立著一塊塊青石墓碑。其時，友人站在空空的溢洪道上，不停地指指點點。而我，不敢靠近那些躺著的墓碑，只是愣愣地站在高處，無言地看著那些濕潤的、泛著絲絲寒意的墓碑。

　　猛然間，天暗了下來，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不一會兒，雨嘩嘩而來，友人拉著我就跑。我仍回頭張望不已，無數(shù)水霧模糊了我的視線。可我好似看見，煙雨蒙蒙之中，隱隱約約地，無數(shù)孤獨的靈魂，在塊塊墓碑之上，載沉載浮，凄切，茫然，痛苦。

　　剎那間，我憐惜的淚水恣意流淌。水庫建于五十年代，這些墓碑已無奈地躺了半個多世紀。它們，還有老家的墓碑，原本都應豎在山上，那座座墳墓之前，用心守護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可活著的人卻生生地將其撥掉，乃至任其流落，如漂落在外的游子，無法找到回家的方向。當然，墓碑沒有生命，但誰又能否認任其寂寞地躺著是人性的一種悲哀？

　　即便，這世上大多為默默無聞之輩，但任誰都有活著的權(quán)利，也應有死之尊嚴。可在歷史的演繹中，在蒼茫大地上，竟容不了墓碑自由地存在。雖說，人性也因此被漠視，可往往，除了嘆息，除了無奈，又能干什么呢？

　　我并不是一個舊派女子，不知為何，竟渴望將來我死后，不管我葬在哪里，我的親人能在我的墓前立一塊青青的石碑，碑上定要刻著這么幾個字：一個曾經(jīng)真誠生活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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