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夜雨寄北》疑義辨析

時間：2024-04-24 10:58:51 毅霖李商隱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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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夜雨寄北》疑義辨析

　　在平凡的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中，大家都收藏過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古詩吧，古詩有四言、五言、七言、雜言等多種形式。其實很多朋友都不太清楚什么樣的古詩才是好的古詩，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李商隱《夜雨寄北》疑義辨析，歡迎大家分享。

　　李商隱《夜雨寄北》詩寄主體的隱在性，使此詩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而令人費解。新批評學(xué)派認(rèn)為，詩人正是通過文字的選用、取舍而表達(dá)其情感寄寓和創(chuàng)作意圖的，文章細(xì)讀詩中的“北”、“君”和“西窗”，就詩而解詩，其結(jié)論是：此詩非寄妻詩，也非一般性的思友詩，李商隱將渴念知遇之心托以相思之情，是一首行卷性質(zhì)的象喻之作，具有知音渴望的價值期待。

　　當(dāng)下對《夜雨寄北》的解讀，一說“寄妻”，一說“寄友”。此詩也由于寄贈主體的隱在性，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而令人費解。

　　也許是李商隱太過擅長愛情詩的緣故，人們往往把他的非愛情詩的詩也當(dāng)做愛情詩來讀了，因此，“寄妻說”一直占上風(fēng)，近年出版的唐詩選本簡直已眾說一辭了。寄妻說肇始于宋，古人為了牽強此說，不惜將“寄北”直接改成“寄內(nèi)”，也不惜將此詩的寫作年代提前。而“寄友說”于近代始有高音，但是因為沒有多少確鑿的舉證和論說，更沒能推斷出所寄何友，故而難以獲得更多的認(rèn)同。

　　新批評學(xué)派認(rèn)為，詩人正是通過文字的選用、取舍而表達(dá)其情感寄寓和創(chuàng)作意圖的，因而在解讀詩歌時，推崇一種重視文字自身作用的“細(xì)讀”方式。我們以新批評的詩觀，以就詩而解詩的“細(xì)讀”，從“北”、“君”和“西窗”切入，剖分而深析，以實證此詩“寄妻”還是“寄友”的寄贈主體。

　　一、“寄北”就是“寄內(nèi)”嗎?

　　宋人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為了確證此詩是寄妻的，干脆將題目改作《夜雨寄內(nèi)》。還煞有介事地提供了“寄內(nèi)”所本的來歷，“內(nèi)”就是“內(nèi)人”，就是妻子。“寄妻說”肇始矣。而此“誤導(dǎo)”使后來的讀《夜雨寄北》者多往情詩上想。

　　公認(rèn)比較權(quán)威的李商隱注本的注家馮浩則發(fā)現(xiàn)此改不妥，但是，依然認(rèn)同寄妻說，他注曰：“語淺情深，是寄內(nèi)也。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當(dāng)仍作‘寄北’。”因為“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北”就等同于“內(nèi)”嗎?顯然，此解釋也不能不算是牽強了。今人葉蔥奇疏注《李商隱詩集疏注》也認(rèn)為此乃“臆改”，他在《夜雨寄北》的“注一”里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寄北’，《萬首唐人絕句》作‘寄內(nèi)’，乃宋·洪邁臆改。”但是，葉蔥奇疏注卻推測說：“商隱寄家詩，概不顯標(biāo)于題”。從其前注《錦瑟》來看，《夜雨寄北》與《錦瑟》同樣，都是寄家的。他在《錦瑟》的“疏解”中指出：“實際上，就通篇來看，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是鄭亞貶職后，商隱失去桂管職幕，漂泊巴蜀，留滯荊門時的作品，和集中《夜雨寄北》一首同一意趣，同一時地，只不過《夜雨寄北》作于那年的秋間，這一首則作于春季而已。商隱寄內(nèi)、思家的詩向不在題上標(biāo)明，和李杜元白等均不同，集中思家詩如《夜雨寄北》、《因書》等，……”葉說沒有考論何以為“北”，而是把“寄北”直接等同于“無題”，推理的依據(jù)其一是“商隱寄家詩，概不顯標(biāo)于題”，其二是因為此詩寫作于《錦瑟》的同年，《錦瑟》是寄家的詩，《夜雨寄北》也是寄家的詩了。此論沒有多少立足之根也。

　　現(xiàn)傳李詩的各選本中，《夜雨寄北》的題下，對“北”的解釋千篇一律：以方位代人，“北”即北方的人，指代妻子。為了將“北”硬是要說成是“妻子”，于是硬是解釋說：此詩所表現(xiàn)出情感熱烈而思念纏綿。持此觀點的代表性學(xué)者如沈祖芬先生，她在《唐人七絕詩箋釋》里認(rèn)為此詩是寄給“留在長安的妻子王氏”，她在解釋“北”的時候說：“北，指位于巴山之北的長安。寄北，即寄給住在北方的人，以北作為住在北方的人的代詞。”又如霍松林先生也持同見，他認(rèn)為“這首詩，《萬首唐人絕句》題作《夜雨寄內(nèi)》，‘內(nèi)’就是‘內(nèi)人’——妻子：現(xiàn)傳李詩各本題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經(jīng)過考證，認(rèn)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內(nèi)’詩，而是寫贈長安友人的。但從詩的內(nèi)容看，按‘寄內(nèi)’理解，似乎更確切。”再如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唐詩選》被列入《中國古典文學(xué)基本從書》，流傳極廣，其于《夜雨寄內(nèi)》詩后注云：“題一作《夜雨寄北》。馮浩《玉谿生年譜》將此詩系在大中二年(848);本年的另一首寄內(nèi)詩《搖落》也描寫了秋景，兩首詩寫作時間挨近。”又云：“末兩句是說不曉得哪一天能夠回家相對夜談，追述今夜的客中情況。”眾口一詞，均語“北”為“妻”。

　　“北”究竟為何意呢?查遍辭書，“北”沒有“內(nèi)人”、“妻子”甚至“情人”一解，這是肯定的。“北”與“內(nèi)”也是不好相等相近或者相互代的，這也是肯定的。《廣雅·釋親》卷六下釋曰：“背謂之骶。背，北也。”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認(rèn)為：“背”與“北”上古音同為幫母雙聲，職部疊韻字，二者古音相同。人坐立皆面明背暗，故以背為南北之北。《老子》有云：“萬物負(fù)陰而抱陽”。王力按：山北為陰，山南為陽，老子的話等于說萬物負(fù)背而抱南。如果牽強點說，北有“背”與“陰”的意思，代“妻”也是轉(zhuǎn)了多少彎了。

　　不管怎么說，將“寄北”，隨便改成“寄內(nèi)”真是太武斷了，簡直是蠻橫。我們不妨揣度一下：李商隱寄情人都“赤裸裸”的，寄妻反倒“羞答答”的?羞答答到了不能明言“寄妻”呢?我們也不免有所疑惑：既然是“以北作為住在北方的人的代詞”，為什么所代者就一定是妻子的呢?

　　《全唐詩》中以“寄內(nèi)”為題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兩首寫在身陷囹圄時。杜甫有一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詩，名句如“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而題目叫《月夜》，不叫《寄內(nèi)》。李商隱也確有一些寄妻的詩，據(jù)注家考“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或曰“概不顯標(biāo)于題”。難道說，李商隱“不標(biāo)明題目”的、寫得纏綿點的詩，就一律理解為“寄內(nèi)”的嗎?

　　從詩中“巴山”一語看來，詩寫于巴蜀之地。寄北，巴山之北，可以理解為長安。李商隱曾經(jīng)應(yīng)聘到四川，任東川節(jié)度柳仲郢的幕僚，時間是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先于此一年，李商隱的妻子卻已故去。因此，“寄北”是不可能“寄妻”的。給李商隱詩集作箋注的清代人馮浩，為了“圓”其“寄內(nèi)”說，而又合乎“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之考，不惜將此詩的寫作年代提前，推前至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提前了四年。按馮浩考證，李商隱這一年是在桂州(今廣西桂林)鄭亞的幕府。當(dāng)年鄭亞由于政敵的誣陷，被貶為循州刺史。李商隱未去循州，由水路經(jīng)長沙，于次年回到長安。馮浩認(rèn)為在歸途中李商隱曾經(jīng)“徘徊江漢、往來巴蜀”，“于巴蜀間兼有水陸之程”，《夜雨寄北》就是寫在歸途中經(jīng)過巴蜀時。李商隱這時到過巴蜀，馮氏的說法也是不十分堅定的，因此，不得不加了一句“玩諸詩自見，但無可細(xì)分確指”。馮氏的這種說法受到近代杰出歷史學(xué)家岑仲勉的反駁，他在《玉谿生年譜會箋平質(zhì)》中力辨，云所謂巴蜀之游并不存在，巴蜀之程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亦認(rèn)同巴蜀之游為虛謬。又楊柳《如何確解李商隱詩》一文認(rèn)為此詩應(yīng)是大中二年商隱自桂林柳幕北歸途中淹留荊、巴時所作，時間為夏秋之交。劉、余《集解》辯駁曰：“唐人詩中巴山多泛指今四川境內(nèi)之山……未必具體指大巴山或巴東縣南之巴山。”故而，他們認(rèn)為：“此詩情味，顯系長期留滯，歸期無日之況，與客途稍作羈留者有別。……當(dāng)是梓幕思?xì)w寄酬京華友人之作，確年不可考，約在梓幕后期。”岑仲勉與劉、余的力辯都是在“可能與否”上，結(jié)論也是“寄妻”是不合解的。

　　筆者就詩解詩，重在于文字上而另具只眼，結(jié)論是：

　　1、“北”，根本沒有“內(nèi)”的意思。肯定地說，簡單地將“北”解讀成為“內(nèi)”，于詩情于學(xué)理不合。

　　2、既然“北”之方位可代妻子，當(dāng)然也可代朋友，為什么一定就不可能是朋友呢?

　　3、沒有必要捏造事實，或者提前此詩的寫作時間，就是為了將“北”等同為“內(nèi)”。

　　4、李商隱是不情愿將詩寫得太直白的，其詩“寄北”而故意不明對象指向，肯定有一種難言之隱而不好名言。結(jié)合“寄北”題，我們讀出了其詩內(nèi)有深意。

　　二、“君”也能夠稱謂“妻”嗎?

　　“君問歸期未有期”，君何指焉?妻耶?友耶?不少人傾向于寄妻，這讓我們在解讀中生出了疑點：李商隱為什么對內(nèi)人如斯客套?李商隱有必要對內(nèi)人如斯客套嗎?李商隱其它詩中對內(nèi)人(或者情人)也有這樣客套的稱呼嗎?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君”通常指男性。古代被稱“君”的男子，還含有地位高貴、品格高尚的意味。戰(zhàn)國時期盛行封君制，“君”是卿大夫的一種新爵號。《儀禮·喪服》篇講：“君，至尊也。”鄭玄注：“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唐賈公彥又疏道：“以其有地則有臣故也。”意思是，稱“君”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有土地，二當(dāng)有臣子。魏晉時開始用“君”作尊稱。魏晉前后詩歌中也用“君”，主要是女性對男性的尊稱。《古詩十九首》云：“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己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魏人徐干《室思》云：“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yuǎn)，郁結(jié)令人老”;“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寄身雖在遠(yuǎn)，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唐代詩歌中“君”的稱呼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也主要是妻子稱丈夫，或者好友相稱的。或者這么說，唐詩中“君”的稱呼，但見于對男性。主要歸納有這樣幾種情況：

　　其一、寫送別，多在莊重肅穆的送別場合里運用。“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楊炯《夜送趙縱》)，“沾裳即此地，況復(fù)遠(yuǎn)思君”(盧照鄰《巫山高》)“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王昌齡《送柴侍御》)，“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岑參《逢入京使》)，“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賈至《送李侍郎赴常州》)，“送君從此去，書信定應(yīng)稀”(賈至《送夏侯參軍至廣州》)，“八月中秋月正圓，送君吟上木蘭船”(韋莊《送李秀才歸荊溪》)等等。王維膾炙人口的詩中更多“君”字出現(xiàn)，如“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送別》)，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渭城曲》)，如“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送張判官赴河西》)，如“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等。

　　其二、寫相思，思鄉(xiāng)、思友、思?xì)w。這在李白樂府詩中使用的頻率很高，有時候一首詩中出現(xiàn)五六個“君”字，讀來親切有味，如李白《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yuǎn)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春弄滄江月，秋色碧海云。離居盈寒暑，對此長思君。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夢魂雖飛來，會面不可得。……聞君臥石門，宿昔契彌敦。”又如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君家嚴(yán)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詩的最后寫道：“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李白名詩還有《峨眉山月歌》“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另，王維《雜詩》云：“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王維《紅豆》云：“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云：“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韋應(yīng)物《秋夜寄丘員外》云：“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劉禹錫的《始聞秋風(fēng)》首聯(lián)云：“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尾聯(lián)曰：“天地肅清堪開望，為君扶病上高臺。”白居易的《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云：“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其三、模擬女性口吻而作閨中怨而稱“君”。李白的代表作《長干行二首》，模擬女性口吻，并運用年齡記敘和四季相思的民歌手法，巧妙而有機地串聯(lián)起女主人公的生活場景，詩中多“君”相稱：“五月南風(fēng)興，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風(fēng)起，想君發(fā)揚子。”李白的這類詩還如《春思》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夜坐吟》云：“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金缸青凝照悲啼。金缸滅，啼轉(zhuǎn)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荊州歌》云：“白帝城邊足風(fēng)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zhǔn)炖O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撥谷飛鳴奈妾何。”其它，如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云：“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崔顥的《長干行》云：“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施肩吾的《古曲五首》云：“紅顏感暮花，白日同流水。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李康成的《自君之出矣》云：“自君之出矣，弦吹絕無聲。思君如百草，繚亂逐春生。”還有，唐代的女詩人的詩，其中稱“君”就非借托性的了，如薛濤的《雨后玩竹》云：“南天春雨時，哪堪霜雪姿，眾類亦公茂，虛心能自持。夕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如柳月華《怨詩寄楊達(dá)》云：“春水悠悠春草綠，對此思君淚相續(xù)。羞將離恨向東風(fēng)，理盡秦箏不成曲。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jīng)年對離別。登臺北望煙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限于陋見，一時還真未見有多少將“君”用于女性稱呼的，可以舉例的如元稹的《離思》，詩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白居易的《琵琶行》，詩云：“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根據(jù)《夜雨寄北》的詩意，結(jié)合“君”之細(xì)讀，結(jié)論為：

　　1、君有時也用于女性的，甚至也有用于夫婦之間互相稱謂的情況。但是，很少，很特殊。對女人稱“君”，不是一般性語境，不是特別熟悉的對象，況且而用“君”來稱呼妻子，反而感到了有一種距離感，有一種陌生的客套。譬如上文所引元稹、白居易二詩。

　　2、“君”不是不好解釋為“內(nèi)人”或者“情人”，而李商隱愛妻至深稱其為“君”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在唐代禮法中尊稱女性為“君”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但是，用“君”來稱內(nèi)人，不符合李商隱詩歌寫作的習(xí)慣。

　　3、寄北詩中“君”應(yīng)非內(nèi)人，最好不是內(nèi)人，至少不能坐實在“內(nèi)人”上。相反，作為“友人”解更好。俞陛云在《詩境淺說》里點評《夜雨寄北》說：“清空如話，一氣循環(huán)，絕句中最為擅勝。詩本寄友，如聞娓娓清談，深情彌見。”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也認(rèn)為：《夜雨寄北》是因為“客居異地”情懷寂寞而“對朋友的深長思念”。李商隱剛剛踏入仕途，就被卷進了牛李黨爭中。852年隨柳仲郢入蜀，實屬迫不得已。仕途多艱，妻子早逝，心境悲涼。又是久滯巴蜀，交誼無多。而此時巴蜀之“北”地，有摯友寄書探問歸期，自然會感動不已，以“君”呼之而生成“共剪西窗燭”的期待。

　　三、“西窗”是情愛象征的意象嗎?

　　第三個疑點在“西窗”。一則，李商隱最擅用典，幾乎無詩不典，且用典含蓄高妙，可謂“意若貫珠，言若合璧”。因此，詩中“西窗”自然不會是信手寫實，肯定是有什么典故的。二則，李商隱的詩幽微含蓄，隱晦曲折，寄托甚深，因為其愛情詩成就極高，愛情詩也特多，即便不是愛情的詩也往往讓人讀成愛情，詩中“西窗”自然容易讓人解讀愛情的意象了。

　　那么，李商隱為什么要用“西窗”，不用南窗、北窗和東窗呢?“西窗”果然便是愛情的意象或象征嗎?

　　自古詩文中多詠“窗”，窗之前冠以“東、南、西、北”，應(yīng)該說原本沒有多少深意的，因為出現(xiàn)在名家的名作中，久而久之便漸漸成為一種內(nèi)蘊含豐富的特殊“意象”了。

　　“北窗”意象——陶淵明的《與子儼等疏》云：“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此后，“北窗”成典，李白《戲贈鄭溧陽》云：“清風(fēng)北窗下，自謂羲皇人。”白居易《玩松竹二首》其一云：“吾亦愛吾廬，廬中樂吾道。前松后修竹，偃臥可終老。”其二：“坐愛前檐前，臥愛北窗北。窗竹多好風(fēng)，檐松有嘉色。”顯見這些都有步陶淵明之詠的意思，是一種用典。而崔顥《盧姬篇》里的“前堂后堂羅袖人，南窗北窗花發(fā)春”，其中“南窗北窗”只是一般性的描寫，就窗而窗，表現(xiàn)美人盧姬的生活狀態(tài)，其窗并無沒有什么特定內(nèi)涵。李賀《天上謠》云：“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詩人仰望星空，由現(xiàn)實進入幻象，其后展開“玉宮桂樹”、“仙妾采香”的景象，進而跨越時空，使“秦妃卷簾”、“王子吹笙”。秦妃何以卷簾于北窗?應(yīng)該說沒有什么微言大義，此“北窗”非陶淵明之“北窗”也。

　　“南窗”意象——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因為陶淵明文章的影響，“南窗”也成為典故了。李白《白毫子歌》里“南窗蕭颯松聲起，憑崖一聽清心耳”，杜牧《醉后呈崔大夫》里“溪頭正雨歸不得，辜負(fù)南窗一覺眠”，都是用南窗之典，含有隱逸高蹈的意思。

　　“東窗”意象——此“東窗”在詩中很少有“東窗事發(fā)”的意思，一般而言，都是陶淵明的隱逸意趣。陶淵明《停云》詩云：“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其“東窗”也是閑適、隱逸之意。王維用其典，表現(xiàn)歸隱的選擇，《田園樂七首》(其二)：“再見封侯萬戶，立談賜璧一雙。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李白的《待酒不至》云：“玉壺系青絲，沽酒來何遲。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晚酌東窗下，流鶯復(fù)在茲。春風(fēng)與醉客，今日乃相宜。”又李白的《春歸終南山松龕舊隱》云：“我來南山陽，事事不異昔。卻尋溪中水，還望巖下石。薔薇緣東窗，女蘿繞北壁。別來能幾日，草木長數(shù)尺。且復(fù)命酒樽，獨酌陶永夕。”李白二詩中“晚酌東窗下”、“薔薇緣東窗”之“東窗”，也當(dāng)是隱逸之趣尚。李白《詠鄰女東窗海石榴》云：“魯女東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綠水，未足比光輝。清香隨風(fēng)發(fā)，落日好鳥歸。愿為東南枝，低舉拂羅衣。無由共攀折，引領(lǐng)望金扉。”此中“東窗”似泛泛而言。白居易《栽杉》云：“勁葉森利劍，孤莖挺端標(biāo)。才高四五尺，勢若干青霄。移栽東窗前，愛爾寒不凋。病夫臥相對，日夕閑蕭蕭。昨為山中樹，今為檐下條。雖然遇賞玩，無乃近塵囂。猶勝澗谷底，埋沒隨眾樵。不見郁郁松，委質(zhì)山上苗。”詩中“移栽東窗前，愛爾寒不凋”，是因為酷愛此杉，而只是考慮選擇一個朝陽的好去處，此“東窗”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象征意義。后來的宋人多用“東窗”，此意象已經(jīng)具有了約定俗成的涵義了。如北宋理學(xué)家程顥有一首著名的《秋日偶成》詩：“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fēng)云變態(tài)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陸游《東窗》詩云：“臘近寒何薄，秋衣著尚宜。年光祈雪見，節(jié)物賣燈知。川日初沉後，樓鐘欲動時。東窗對兒子，相與細(xì)論詩。”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詩亦云：“北砦教回?fù)牍倪h(yuǎn)，東禪飯熟打鐘頻。小童三喚先生起，日滿東窗暖似春。”

　　“西窗”意象——此意象前唐運用并不多，陶詩中有“南窗”、“北窗”與“東窗”，就唯獨沒有“西窗”。杜甫《絕句》的“窗含西嶺千秋雪”，理當(dāng)是臨西窗而觀吧?白居易詩中倒是多次出現(xiàn)“西窗”的意象，如《對琴酒》云：“西窗明且暖，晚坐卷書帷”;又如《禁中聞蛩》云：“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再如《聽彈古淥水琴曲名》云：“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欲識慢流意，為聽疏泛聲。西窗竹陰下，竟日有余清”。詩人西窗獨坐，西窗聽蟲，西窗棲陰，詩中的“西窗”似乎看不出什么愛情的信息，而只是一種審美，表現(xiàn)一種閑趣，作為一種表現(xiàn)高雅韻味的詩歌意象。也就是說，在《夜雨寄北》之前，“西窗”就已被用來作為詩歌意象了，而且含有某種意蘊之指代了，但沒有“情愛”化。

　　那么，李商隱詩中的“西窗”就一定是愛情的意象嗎?李商隱筆下此“西窗”也許真有什么典實嗎?

　　筆者希圖獲得寄北“西窗”的出典，結(jié)果是查閱了我所能夠找到的資料，結(jié)果是無功而罷。張忠綱主編的《全唐詩大辭典》，是“國家九五規(guī)劃重點圖書”，又是新近出版的唐詩大全。先看其“詞語典故”欄。關(guān)于“西窗剪燭”是這樣注釋的：西窗“語出李商隱《夜雨寄北》”;又說：后以此“指親友聚談”。并且，舉例明人陳汝元《金蓮記·便省》：“待歸來細(xì)問當(dāng)年事，有誰念殘香冷膩，共話卻潦倒西窗剪燭時。”此大全中也沒有見到李商隱詩中“西窗”的出典，也許西窗也沒有什么典實也。但是，因為李商隱此詩膾炙人口，其中“西窗”已成典故，不過，并非愛情的，而倒是友情的。

　　再翻看《全唐詩大辭典》“地名名聲”欄。竟然發(fā)現(xiàn)沒有“西窗”一詞，而其與“西”所“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卻羅舉了不少，如西楚、西園、西華、西林、西陵、西秦、西施、西山、西屬、西巖、西州、西塞山等等。怎么就是沒有“西窗”一詞的呢?我們以為有幾種可能：一疏忽了，二遺漏了，三回避了。李商隱這么著名的一首詩，這么膾炙人口的一名句，這么一部“大全”的辭典怎么會遺漏呢?這么多唐詩專家傾力而成功的集體成果里，怎么會忽略了“西窗”呢?據(jù)我們推測，顯然是回避，因為寄北前根本沒有西窗的典故，欲加解釋，又拿不出絕對權(quán)威的意見，不如不說為佳。

　　我們以為，西窗，多含有惆悵的意思，多表現(xiàn)懷思的情緒，也富有詩情畫意乃至于禪機。在李商隱之后，不時也有詩人詞人將“西窗”作為描寫對象，其基本意蘊多定格在懶慵與惆悵的意境上，帶有審美感傷的色彩，極少用作“情愛”的意象，如馮延巳的“云歲迎春樓上月，正是西窗，夜涼時節(jié)。玉人貪睡墜釵云，粉消香薄風(fēng)天真”(《憶江南》);歐陽修的“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聞”(《宿云夢館》);蘇軾的“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南堂五首》之五);汪藻的“西窗一雨無人見，展盡芭蕉數(shù)尺心”(《即事》);楊萬里的“平野無山遮落日，西窗紅到月來時”(《晚風(fēng)》);姜夔的“西窗又吹夜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齊天樂》);姜夔的“三茅鐘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鷓鴣天·丁巳元日》);辛棄疾的“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fēng)吹何處是，漢殿秦宮。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fēng)”(《浪淘沙》);王沂孫的“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齊天樂》);吳文英的“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zhuǎn)新年鶯語”(《祝英臺近除夜立春》)等等。再后來，如清代著名收藏大家梁清標(biāo)的自題蕉林書屋詩也頗著名：“半船坐雨冷瀟瀟，仿佛江天弄晚潮。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聽處是芭蕉。”總之，后來的詩人作家關(guān)于西窗的描寫，西窗看云聽雨，西窗夕昏倦鳥，西窗流霞輕風(fēng)，西窗陰影婆娑，“西窗意象”有一種能夠引發(fā)特定、或者微妙情感的物象，讓人想到生命的短暫，宇宙的無窮，人生的苦痛，分離的無奈。

　　鑒于此，我們的結(jié)論是：

　　1、《夜雨寄北》中的“西窗”不一定有什么典故，并非特指愛情。不排除此“西窗”，有一種造境的意味和功效，讀來易于生成憂思綿綿的惆悵之情。千百年來詩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西窗意象，“西窗”美的內(nèi)涵和意蘊已經(jīng)極其豐富：西窗映雪，西窗聽雨，西窗滿月，西窗遐思，西窗憶昔，西窗夢斷，西窗夕照，“西窗”定格成了一種詩化美境。西窗，是窗而非窗，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審美符號，成為一種詩禪兼生的化境，成為一種能夠喚起人們親切好感的詩歌語言。

　　2、“西窗剪燭”與其說是與妻子夜話，不如說是與摯友深談，更加合情合理。夫妻久別，自應(yīng)細(xì)敘于大堂，或者偎依于深閨，何故要去書房剪燭?而且又只是那“巴山夜雨時”的話題訴說呢?“西”在古代，是一個多與客人有關(guān)的概念，古人尊稱家庭教師為“西賓”“。舍房之西側(cè)房間，或者西窗，為客人所居，為家庭教師所居，書室也多安排在西側(cè)。另，“西窗”之“窗”字，又常常連詞為“窗友”、“同窗”等，更可說明《夜雨寄北》用“西窗”所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會友的內(nèi)容。

　　3、我們說“西窗”之約，非對妻所言，而是對友而言。既然“西窗”是情愛的意象，那么，詩中必然要有與“西窗”相配合的“私昵”內(nèi)容。沈德潛對《夜雨寄北》評點說：“此寄閨中之詩，云間唐氏謂私昵之人，詩中有何私昵之意耶?”言下是：既寄私昵之人，即有私昵之意;既無私昵之意，何言寄私昵之人?此質(zhì)疑也很在情理上。我們從詩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卿卿我我的兒女情長，而是另外一種刻骨銘心、無時或忘的知己知音的深情。

　　要言之，從細(xì)讀得出結(jié)論：《夜雨寄北》并非是寄妻之詩。

　　然而，如果將此詩作為一般性的思友詩來解讀，也未免太皮相了點。那么，其所寄之友又為何人呢?

　　疑點之一：所寄何以不署名呢?古人贈詩友人都會署上友人名號，這是禮法規(guī)矩，是常識，也是李商隱在詩歌寫作中毫不例外而遵守的規(guī)則，而此詩卻未署名對象。

　　疑點之二：何以“北”代之?李商隱的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擅長且深于典故和象征、暗示的李商隱，其所寄對象用“北”代，肯定有所深意。

　　疑點之三：“巴山夜雨”是否一隱語呢?當(dāng)下對此詩的解讀，無論是寄妻還是寄友的持論者，其“思維”均集中在“可能與不可能”的考據(jù)上，多在此詩寫作的時間和地點上生成疑點，正說明“巴山夜雨”的暗示性。

　　紀(jì)昀評說此詩：“作不盡語，不免有做作態(tài)，此詩含蓄不露，卻只似一氣說完，故為高唱。”即此詩所以為高唱，正是因為它不是淺直明朗寫來的。那么，何以不明寫呢?筆者以為，主要還不是藝術(shù)上的處理，而是情理上的需要，有什么隱情不好出口，有什么欲求不便直說。從寄北詩中所表達(dá)的微妙情感看，其投寄萬分虔誠，對此寄所抱希望相當(dāng)深切，并于其中含有期望值極高的期待。那么，其所要“夜話”之“君”是誰呢?

　　筆者推測，詩中之“君”，一為令狐绹，一為溫庭筠。李商隱平生與令狐绹多詩交，直接在詩題目上明確署名的就有二十余首。另，與李商隱詩交名列第二的也許是溫庭筠。在徐州幕時，溫庭筠寄詩云：“寒蛩乍響催機杼，旅雁初來憶弟兄”(《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御》)。李商隱在四川時，也有三首詩寄贈溫。根據(jù)筆者的考察，此寄對象，以令狐绹為最合適。結(jié)合李商隱的身世經(jīng)歷，以及他與親友的關(guān)系看，我們認(rèn)為寄給令狐绹的可能性更大，將渴念知遇之心托以相思之情，渴望令狐等掌權(quán)者垂詢，以改變自己孤處巴山的境遇。因此，此詩是否可以應(yīng)理解為一首行卷性質(zhì)的象喻之作呢?可以解讀為整體性的象喻，類似于朱慶馀《閨意獻張水部》。

　　夜雨寄北

　　唐代：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譯文

　　你問我何時回家，我回家的日期定不下來啊！我此時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這正在盛滿秋池的綿綿不盡的巴山夜雨了。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們一齊坐在家里的西窗下，共剪燭花，相互傾訴今宵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那該多好！

　　鑒賞

　　這一首詩的題目，在有的版本上叫做“夜雨寄內(nèi)”，這就意謂著是給他妻子的。但有人爭論說：語淺情深，是寄內(nèi)也。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仍當(dāng)作寄“內(nèi)北”。（《玉溪生詩集箋注》）好在這位權(quán)威的注家比較開通，不管是“寄內(nèi)”還是“寄北”，他承認(rèn)內(nèi)容一樣是親情。又有人考證，這首詩是寫在他妻子王氏死后，應(yīng)該是寫給在北方長安朋友的。雖然如此，霍松林先生仍然認(rèn)為當(dāng)作“寄內(nèi)”解更為確切。

　　中國詩人號稱以詩緣情言志，但是，把自己私人的心扉向公眾敞開的，大都是友情；愛情，對妻子的親情，是比較少的。《全唐詩》中以“寄內(nèi)”為題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兩首又是身陷囹圄之時。亂離之時，想念朋友是堂而皇之的，想念妻子，就要隱蔽一點。杜甫那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詩，把身體都寫到了：“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但是，題目不叫“寄內(nèi)”，叫做“月夜”。李商隱善于寫愛情，而且寫得纏綿緋側(cè)，題目卻叫做“無題”，至今令學(xué)者猜測不定。

　　這首詩的內(nèi)涵究竟是和妻子的親情，還是朋友的友情呢。我想，閱讀時不必深究，反正是一種很深的感情。就是友情，也不是一般的，而是相當(dāng)深厚的。

　　開頭第一句的“君”字，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通常指男性。在古代，大多也用于男性，其義為含地位品格高貴，有時也用于女性，也有在夫婦之間用以互相稱謂的。用“君”來稱女人，就意謂著對她的品格的尊重，是很客氣的，正式的，不是很親妮的很隨意的語境里能夠使用的。

　　作為近體的絕句，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有犯規(guī)之嫌：兩個“期”字，重復(fù)了。因為絕句一共就四句，每句五字或七字，因此每一個字都要有用處，甚至規(guī)定都是實詞，在一般情況下，不能像在古體詩中那樣可以使用虛詞（語氣詞、連接詞）等等。因為虛詞詞匯意義比較抽象，本身的獨立含意是不太具體的。不太具體而占了一個字，就有點浪費了，同一個字重復(fù)就更是浪費了。這一句里如果有純系重復(fù)的字，則當(dāng)是缺失。但是，千年以來，再苛刻的詩評家，也沒有挑剔這兩個“期”。本來要回避這種重復(fù)很容易，把“期”改為“時”：“君問歸期卻未有時”，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可能有些潛在意味的損失。因為第二個“期”，強調(diào)一種失望的感覺。你的“期”，是日期，更重要的是期待，二者通通沒有，不但是近日沒有行期，不能馬上回來，就是未來何期，也沒有確定。日期和期待，雙重意味，表面上是日期，深層的是期待，是思念。兩個“期”字，表明詩人不想用委婉語，而用直率語正面沖擊對方的心理。

　　第二句有點奇怪，沒有確定的日期，是什么道理呢？沒有道理，卻只有一幅圖畫：“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不是詩人不能及時歸來的原因呢？巴山，是一種阻隔嗎？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夫婦思念大都是以空間距離為主。《古詩十九首》中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己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如果是這樣，下半句應(yīng)該加強巴山道路險阻之感，但是，接著來了夜雨，也可能是增加了行程之困吧。但是夜雨的結(jié)果是“漲秋池”，這和回家有什么關(guān)系？秋水漲滿了池塘，又不是大水滔滔泛濫。何況從四川到北方好像也不走水路。巴山夜雨漲秋池，不是歸不得的原因，而是詩人眼前即景，中心意象不是巴山，而是夜雨，巴山只是點明了詩人的居所，“夜雨秋池”這樣的圖畫、景觀之外，有一雙眼睛在看，看著夜雨漲滿了秋天的池塘。這里應(yīng)該有一個漲的過程，不是一下子就漲得那么滿的吧？那么是詩人眼看它漲得越來越滿的吧？這一雙眼睛是長久不動的吧？是無言的吧？是沒有明確的目的的吧？是無奈的吧？這種無奈，是你也能從這幅圖畫中領(lǐng)悟到的吧？有些學(xué)者在解讀到這里的時候，說：其中有“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其實是太坐實了。與其說是明確的愁與苦，還不如說是無言的悵惘。

　　第三句，是絕句詩藝的靈魂所在，給讀者突然一個轉(zhuǎn)折之感。原來是一幅圖畫，一雙凝神的眼睛，一個靜止的空間，突然變成來了一個空間和時間的大幅度轉(zhuǎn)換，到了另一種情境之中。“何當(dāng)”，是一個設(shè)想，是一個想像的跳躍：什么時候共剪西窗燭。蠟燭燒的時間長了，中間未燼的燭芯就會影響燭光的亮度，必須剪掉。因此用一起剪燭，來代替徹夜長談。這是用圖畫代替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拿手好戲。如果直說：什么時候你我能相會，徹夜長談，就沒有詩意了。

　　第四句，談得那么久，談些什么呢？就談今天巴山夜雨之時，互相思念的情境。這里在技巧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前面的兩個“期”，就已經(jīng)重復(fù)，現(xiàn)在還不止是一個“期”字的重復(fù)，而是兩個“巴山夜雨”四個字，重復(fù)得就更為嚴(yán)重了。這回可有人就批評了，《增定評注唐詩正聲》引一位評論家的話說：“兩疊‘巴山夜雨’，無聊之極。”當(dāng)然也有人為之辯護，《古唐詩合解》說：“此詩內(nèi)復(fù)用‘巴山夜雨’，一實一虛。”這就是說，前一個“巴山夜雨”，是實寫眼前景觀；而后一個巴山夜雨，是想像中的情境。二者不能算重復(fù)，而是虛實相應(yīng)，相應(yīng)就是相生，產(chǎn)生了更深更廣的意味。這種意味，是一種情感的意味，而情感的意味主要由詩的想像建構(gòu)的。在這首詩中，情感主要是依賴空間和時間的自由的雙重跳躍性轉(zhuǎn)換而得到充分的表達(dá)的。《扎樸》說：“眼前景反作日后懷想，意最婉曲。”從此時的“巴山夜雨”，到彼時彼地的“共剪西窗燭”，是空間和時間的第一度跳躍，給對方一個深切的安慰（總有一天會見面的，會長時間談心的），這對讀者具有想像的沖擊性。這種畫面性的想像，用來表達(dá)思念親人，是詩人們常用的。例如，杜甫在戰(zhàn)亂之中思念自己的太太，最后也是歸結(jié)將來相見的情境：“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杜甫在愛情方面可能是比較老實，除了激動得流淚以外，沒有什么別的花樣。而李商隱就不同了，他對異日相見的情景的想像就要比杜甫多一點浪漫的才子氣。他想像相見不是無聲的眼淚，而是話說不完。這是一；其次，他沒有停留在這個才子氣的畫面上，而是在第四句，他說：我們那時所談的內(nèi)容，就是我眼前面對巴山夜雨的情境。從想像上來說，就是時間和空間上又來了一重轉(zhuǎn)換，彼時彼地所談，又與此時此地之情境重合。如此復(fù)雜的想像，表達(dá)如此深切的感情，語言上又如此之簡潔。前面一個“何當(dāng)”，是拉開距離的想像；后面一個“卻話”，是一個大拐彎，合二而一，把空間時間上的大幅度跳躍輕松地連接起來。都是平常詞語，天衣無縫，構(gòu)成一種曲折而又婉轉(zhuǎn)的情思，也就是“未有期”的失落和“漲秋池”的悵惘，都轉(zhuǎn)化為會心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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