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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精選《溝坪與草花莊》
回家鄉(xiāng)居住，要離家了，媽媽說：“多住兩天吧!明天你三姑要嫁孫女，你和我一起去溝坪吃酒席。”
我聽到“三姑”與“溝坪”，從心里冒出一股暖流，就留下來了。
我有五位姑媽，其中二姑和三姑是最親近的，二姑嫁去的地方叫“草花莊”，三姑嫁去的地方叫“溝坪”。
為什么與二姑三姑最親近呢?原因是，二姑三姑和爸爸長得很像，簡直就是同一個(gè)模子印出來，我長得又像爸爸，從小就有很多人說我像二站三姑。其次，這兩位姑媽嫁得很遠(yuǎn)，家里又有廣大的莊園，我們?nèi)绻ス脣尲揖涂梢宰≡谀抢铮瑐涫芴蹛郏瑤缀鯖]有任何“法律”的制裁。
另外還有一個(gè)秘密的原因，溝坪與草花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是美得不得了的地方，用人間仙境來形容也不為過。
記得草花莊的四周，在春天來的時(shí)候就會(huì)開滿各種野花，穿過野草花的小徑，就到二姑家的三合院，站在門口的時(shí)候，我總感覺全身染滿了香氣，感覺自己是從遠(yuǎn)地策馬要去拜會(huì)“草花莊莊主”的快客。草花莊主出人意料的是一位胖胖的、慈和的中年婦女，那當(dāng)然是我的二姑媽了。
說二姑媽武功高強(qiáng)，一點(diǎn)也不夸張;他們有廣大的田園，種著各種果樹，還養(yǎng)了數(shù)十百只的雞、豬什么的。有一段時(shí)間她熱中養(yǎng)珠雞和火雞，每次有武林人物靠近，還會(huì)齊聲高歌表示歡迎哩!姑媽最厲害的招數(shù)，就是她很會(huì)做粿她做的粿常用荷葉、芋葉、姑婆葉來包，常把庭前園于里的桂花、茉莉。丁香拿來人味。她蒸的粿不是夸張的，在一里之外就可以聞到香氣。
我時(shí)常和兄弟到二姑家，莊主有閑最好，莊主若是無閑，我們會(huì)自己到果園去飽餐一頓，然后躺在西廂房前的寬大條椅上睡午覺，一靜下來，莊外草花全部話轉(zhuǎn)來，蝴蝶四處飛，莊內(nèi)盤旋著無以名狀的香氣。
二姑丈熱中于狩獵，時(shí)常天不亮就出門了，帶著朝枝哥仔，阿泉、阿海、阿水哥去山里獵野兔，晚餐總是非常的豐盛。
草花莊雖美，與溝坪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溝坪的三姑家正好建在河岸，是一長排的平房，屋前是果園，屋后是花園。三姑開了一家鄉(xiāng)村典型的雜貨鋪，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雜貨店就像寶藏一樣，糖果，餅干還有汽水，三姑為人寬厚慷慨，要吃什么就有什么，我們常常褲袋里塞得滿滿的，才到河里去玩。
那河也不像河，所以日、“溝”，水深只到腰際，清澈可以見底，河里有泥鰍、土虱、大肚、蝦于，偶爾還可以撈到大的蛇貝，最多的是蛤仔，我們?nèi)杖斩荚诤又?ldquo;摸蛤兼洗褲”，玩得不亦樂乎。
三姑最疼愛我，因?yàn)槌Ｓ腥苏`以為我是她最小的`兒子，其實(shí)坤的小兒子是潤春哥仔，潤春是玩耍的孩子王，我們?nèi)谒钠ü珊竺娓?/p>
每次去溝坪三姑家，她總是緊緊牽著我的手，擁抱著我，說：“這一次來要多住幾天哩!”那樣的溫暖令我感動(dòng)不已，我常覺得三姑是我的長輩里最懂得表達(dá)愛的人。
住在三姑家通常是寒暑假，我總是流連忘返，聽說每次都是哭著被拖回家的，有幾次還是睡著時(shí)被爸爸偷偷地抱回家。
爸爸后來常說：“每次從三姑家要帶回來，就像生離死別一樣。”
二姑在八十歲那一年過世，我這次特別去“草花莊”看她家的舊址，已經(jīng)完全被填平了，建成幾排的販厝，風(fēng)華不在、野花杳然，看了平添感傷，當(dāng)時(shí)我想到不知三姑的“溝坪”可還安在?
趁著三姑嫁孫女之便，我和媽媽一起到溝坪去，幸而溝坪沒有什么大變化，只是平房變成洋樓了。三姑今年八十一歲，精神和身體都還健旺，只是因?yàn)槟昙o(jì)大了，不良于行。看到我，她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就像我還是小孩子放暑假要來暫住一樣。
我們坐在門口埕聊天，三姑還清楚地回憶著我的童年，怎么樣調(diào)皮、怎么樣不肯回家，講到一半突然停住，對坐一旁的大淀姊說：“一貴，快去拿汽水、糖果來給阮阿玄仔呷!”大家都笑起來，一貴表姊說：“媽!阿玄也四十歲了，不是囡仔了!”三姑也笑得很開心，說：“要不，拿來給阮阿玄的囝仔呷吧!”
三姑的雜貨鋪一如舊樣，已經(jīng)開了整整超過一甲子，不同的是，巧克力代替了金光糖，速食面代替了面線，洋煙洋酒堆滿在架上。
我要告辭了，三姑又拉起我的手說：“有閑，常轉(zhuǎn)來看三姑，不知道還能見幾次面呢!”說得我的眼眶都熱起來，想到爸爸常說的話：“就像生離死別一樣。”
人生的際遇是這般無常，數(shù)十年仿如一眨眼的瞬間，在回程的路上，我看著依然美如詩畫的溝坪，有一種憂傷的心情，好像看到一只叫“無常”的鳥飛過，”著無奈的長音。
夜里的時(shí)候，有一位遠(yuǎn)房的親戚來看我，問說：“有的人學(xué)佛兩三年就知道過去和未來的事情，阿玄仔，你學(xué)佛怕不也有十年了，你知不知道過去和未來的事呢?”
我說：“當(dāng)然知道了!”
他眼睛一亮：“想不到你的功夫也不錯(cuò)了，你知道過去和未來的什么事呢?”
“我知道未來我們都會(huì)死!我知道從過去生下來的那一刻，每一刻都在變化著!”
他聽了很不高興，說：“這么簡單的事情，誰也知道呀!”
真的，每個(gè)人都如是知道，只是很少人去觀見與體驗(yàn)罷了。
淆草花莊，像溝坪都已在時(shí)光中逸去，將來只成為一些片斷的記憶，甚至不會(huì)有人知道這兩個(gè)地名。
我想到，將來我如果有一片地，那么我要遍植相思樹，就取名為“相思莊”或“相思坪”，雖然無常如此迫人，我要感恩在這渾沌的人間曾有的思念，感恩這么多的人以深刻的因緣而互相關(guān)愛。
無常的鳥飛過了，但地上還有一種樹叫“相思樹”。
冬天的冷流已經(jīng)來了，三姑家門前還盛開著一樹嫩黃的花，名字叫“迎春花”。
迎春花兒在冬天還盛開，相思樹有不畏摧折的樹干，這人間所經(jīng)驗(yàn)的每一刻，都有著莫大的意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