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1）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風(fēng)！天還沒亮，就被風(fēng)刮醒了。伙計又跑進(jìn)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著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里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y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diǎn)才能睡著，天不亮又醒了。象這樣刮風(fēng)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風(fēng)，就不能出去玩，關(guān)在屋子里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么？一個人能呆呆的坐著，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只想這冬天快點(diǎn)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jìn)學(xué)校便進(jìn)學(xué)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shù)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刮風(fēng)天為免除煩惱的養(yǎng)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diǎn)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又不能不借重它來象一個老年人耐心著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著次序看那大號字標(biāo)題的國內(nèi)新聞，然后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jīng)濟(jì)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xí)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為分家產(chǎn)起訴的啟事，連那些什么六○六，百零機(jī)，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習(xí)了過后才懶懶的丟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fā)現(xiàn)點(diǎn)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jì)念的減價，恕訃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diǎn)什么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伙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單調(diào)；“伙計，開壺！”或是“臉?biāo)镉嫞 边@是誰也可以想象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不斷的有人在電機(jī)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墻。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著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那麻臉伙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干凈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臺上的鏡子——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只我一人如是。但我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yuǎn)了。
吃過午飯，葦?shù)鼙銇砹耍乙宦牭侥翘赜械募卞岬钠ば晱淖呃鹊哪嵌藗鱽頃r，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感到舒適。但我卻不會表示，所以當(dāng)葦?shù)苓M(jìn)來時，我只默默的望著他；他以為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著。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么呢，我知道！在那兩顆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zhǔn)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面，不愿給人知道的是些什么東西！這有多么久了，你，葦?shù)埽阍趷畚遥〉阶∵^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fù)一點(diǎn)責(zé)，一個女人應(yīng)當(dāng)這樣。其實(shí)，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并且我還確確實(shí)實(shí)地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指點(diǎn)他；“葦?shù)埽悴豢梢該Q個方法嗎？這樣只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shù)苣軌蛟俾斆饕稽c(diǎn)，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只能如此忠實(shí)地去表現(xiàn)他的真摯！
葦?shù)芸匆娢倚α耍愫軡M足。跳過床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里得些不快活去。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愿意有那末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么？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愛惜我的什么；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愿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后，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為要磨練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咽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著了別人的隱處，雖說是開玩笑。因?yàn)槿绱耍钥梢韵胂蟪鰜恚沂悄靡环N什么樣的心情在陪葦?shù)茏５數(shù)苋粽酒鹕韥砗白邥r，我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shù)苁窃缇椭赖模运恢钡酵砩鲜c(diǎn)鐘才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并不騙自己，我清白，葦?shù)懿蛔撸惶赜谒麤]有益處，反只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云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只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多么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因?yàn)樗娜菝玻e止，無一不象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所以我不覺的時常在追隨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于親近她的勇氣。但后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么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為：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被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不愿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邀著她來，象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不會留意這有什么變異，但劍如，她能感覺到；可是她會裝，裝糊涂，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yù)備罵她幾句，不過話到口邊便想到我為自己定下的戒條。并且做得太認(rèn)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遇著一群同鄉(xiāng)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靨，我不去理她們，并且我無緣無故地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丟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別人說我怪僻，他們哪里知道我卻時常在討人好，討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說那太違心的話，常常給我機(jī)會，讓我反省我自己的行為，讓我離人們卻更遠(yuǎn)了。
夜深時，全公寓都靜靜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么呢？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2）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為我，要我去，劍如將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也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rèn)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diǎn)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為我夠大量，太沒報復(fù)人了。劍如既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別人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diǎn)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yīng)怎樣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時為一朵被風(fēng)吹散了的白云，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shù)芷鋵?shí)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象野人一樣在得意的笑了。葦?shù)軓臇|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里玩，為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并且說“請珍重點(diǎn)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為姊姊象別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zhuǎn)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fù)氣，只蜷在椅角邊老老實(shí)實(shí)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那末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又會慚愧起來，于是用著姊姊的態(tài)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發(fā)。他鑲著淚珠又笑了。
在一個老實(shí)人面前，我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磨折他，但當(dāng)他走后，我真想能抓回他來，只請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是昨天葦?shù)苣脕淼模还捕畟�，昨天煨了七個茶鹵蛋，剩下十三個，大約夠我兩星期吃。若吃午飯時，葦?shù)軙䜩恚瑒t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yàn)橄氲饺數(shù)軄恚冶闵蠁闻茦侨ベI了四合糖，兩包點(diǎn)心，一簍橘子和蘋果，預(yù)備他來時給他吃。我斷定今天只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shù)軈s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shù)苜I來的好紙好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yīng)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只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自己從不曾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yīng)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dú)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過日子。自然，有人將不屑于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與我的毓芳無關(guān)。
毓芳是好人，因?yàn)樗性屏兀运霸柑煜掠星槿私猿删鞂佟薄Ｋツ暝娆旣愖鬟^一次戀愛婚姻的介紹。她又希望我能同葦?shù)芎茫粊肀銌柸數(shù)堋５齾s和云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shù)苜I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只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顯得多么委瑣，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憐云霖，假使他知道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dāng)毓芳拿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會起一種什么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fā)，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dāng)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tài)度遞過那只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jìn)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里面是不準(zhǔn)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沖動，我的欲望，無論這于人并沒有損害的事，我只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象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為要強(qiáng)迫地拒絕引誘，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只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準(zhǔn)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氣我自己：怎么會那樣拘束，不會調(diào)皮的應(yīng)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xiāng)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話，不久帶著他走了。這個我也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著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愿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3）
一月三號
這兩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對于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guān)系嗎？我明明厭煩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能拿什么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著生活，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為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厲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么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間極精致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著窗外嘆息，我讀著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jì)念我流著忠實(shí)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占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么呢？整整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shí)還是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寄來的，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殷勤……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shí)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號
事情不知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為什么會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騙了云霖，好象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fèi)力的便使用了。假使云霖知道莎菲也會騙他，他不知應(yīng)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現(xiàn)在在后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么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dú)來會我呢？他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yīng)當(dāng)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象傳奇中的事是難實(shí)現(xiàn)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jié)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云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fēng)向東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學(xué)一院和二院之間的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時，幸好他沒有出去，毓芳也沒有來。云霖當(dāng)然很詫異我在大風(fēng)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yī)院看病，順便來這里。他就毫不疑惑，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fèi)一點(diǎn)氣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兒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學(xué)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嘆起氣來，我用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唯一只想能貼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預(yù)備搬來云霖處）。我要求云霖同我在近處找房。云霖當(dāng)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著了凌吉士。他也陪著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霉的東房，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說太濕，我卻執(zhí)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要依著毓芳。云霖?zé)o法，就答應(yīng)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guī)兔Α?/p>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我又轉(zhuǎn)到云霖處，盡我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么細(xì)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后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bǔ)英文，云霖笑，他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問答，于是我向心里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愿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驅(qū)遣我自己，很早就回來了。
現(xiàn)在仔細(xì)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里吧，難道我能說得上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并不是一個人所應(yīng)需的，我著魔了，會想到那上面。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yǎng)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4）
一月六號
都奇怪我，聽說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濕的小屋里。我笑著，有時在床上打滾，她們都說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只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么。下午葦?shù)芤瞾砹恕Ｈ數(shù)茏畈豢旎钗野峒遥驗(yàn)槲椅丛塘浚⑶译x他更遠(yuǎn)了。他見著云霖時，竟不理他。云霖摸不著他為什么生氣。望著他。他更板起臉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說“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說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云霖處，因?yàn)樗X得我既這樣想傍著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里。她和云霖待我比以前更親熱。
一月十號
這幾天我都見著凌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說幾句話，我決不先提補(bǔ)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兩次往云霖處跑，我發(fā)笑，我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云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玩，雖說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面，好象同什么東西搏斗一樣。我要那樣?xùn)|西，我還不愿去取得，我務(wù)必想方設(shè)計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xiàn)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癲了，反反復(fù)復(fù)的只想著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癲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興奮，只說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們知道，說我病好，我就裝著高興。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來，云霖卻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dāng)兩人抱在一床時是不會另外干出些別的事來，所以只好預(yù)先防范，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jī)會。至于那單獨(dú)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fā)生危險，所以悄悄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欲主義者！為什么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為什么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xiàn)？為什么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里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dān)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xué)！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著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fā)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云霖處（現(xiàn)在要說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diǎn)鐘才回來，說了許多關(guān)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在一點(diǎn)點(diǎn)大的時候就聽?wèi)T了，坐在姨媽懷里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愛聽。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因?yàn)橐徽f怕，準(zhǔn)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面書房去，小孩就不準(zhǔn)下床了。到進(jìn)了學(xué)校，又從先生口里得知點(diǎn)科學(xué)常識，為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來人更在長高長大，說起來，總是否認(rèn)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yàn)椴恍疟悴怀鰜恚撩桓矔Q起的。不過每次同人說到鬼怪時，別人不知道我想拗開說到別的閑話上去，為的怕夜里一個人睡在被窩里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點(diǎn)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里露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只毛手，在這樣象凍住了的冷巷里，我不會以為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漢子（凌吉士）做鏢手，大約總可靠，所以當(dāng)毓芳問我時，我只答應(yīng)“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發(fā)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只手，攏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喲！”
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象個什么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胡同里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diǎn)跳，等著開門。
“莎菲，你怕喲！”
門閂已在響，是伙計在問誰。我朝他說：
“再——”
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無力再說下去。
伙計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著詫異。
到單獨(dú)只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jīng)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說幾句客套話，也不會，只說：“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bǔ)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面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只在心里笑）。我說：
“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著，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象我。于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象我不象？”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表示著非常認(rèn)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只追問著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搶過來吻著。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shí)。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嫵媚，他的英爽。要不，為什么當(dāng)他顯出那天真的詫愕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則，這得意一定將冷淡下我的熱情。
然而當(dāng)他走后，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著許多機(jī)會嗎？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dāng)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只要不厭煩那人，會象把肉體融化了的感到快樂無疑。但我為什么要給人一些嚴(yán)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里來，到底為的是什么呢？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5）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盡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凌吉士都接著接著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bǔ)英文，云霖問我，我只好不答應(yīng)。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zhèn)�便教起我來。我只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bǔ)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嗎？莎菲，只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于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的出去，心里總覺得有點(diǎn)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當(dāng)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么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后來我仔細(xì)一想，也許這話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象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yùn)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里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里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于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的眼淚了。唉！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么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yùn)姊是最神經(jīng)質(zhì)，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yùn)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shù)軄淼臅r候，我把蘊(yùn)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yàn)槟鞘刮姨N(yùn)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shù)艿母绺纭Ｓ谑俏蚁蛩f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xué)”的意義：他又盡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shí)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dú)自從冷寂寂的公園里轉(zhuǎn)來，我不知怎樣度過那些時間，我只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凈……”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fā)狂了！假使是真發(fā)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象被什么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不愿再去細(xì)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xiàn)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云霖，葦?shù)埽鹣亩际刂环N沉默圍繞著我坐著，焦急的等著天明了好送我進(jìn)醫(y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愿說話，我細(xì)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正在劇烈的痛，于是眼淚便洶涌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xiàn)出來的凄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yù)兆。假設(shè)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如此沉默的圍繞著我僵硬的尸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著他們，仔細(xì)望著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yuǎn)保存著。他們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象我就要長遠(yuǎn)離開他們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shù)埽薜矛F(xiàn)出丑臉。唉，我想：朋友呵，請給我一點(diǎn)快樂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箱子里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著我進(jìn)協(xié)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札，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nèi)！”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shù)苡置χ鴱某閷侠镞f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里面有七八張是葦?shù)艿膯蜗瘢矣秩菰S葦?shù)芪俏业氖郑⑽罩业氖衷谒樕夏Σ粒谑沁@屋子才不象真有個僵尸停著的一樣，天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忙亂了，慌著在各處找洋車。于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6）
三月四號
接蘊(yùn)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卻一天好一天。一號又由送我進(jìn)院的幾人把我送轉(zhuǎn)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干干凈凈。因?yàn)榕挛依洌厣艘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shù)芎拓狗肌＝鸷椭茉谖疫@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dāng)我的看護(hù)，我每日都躺著，舒服得不象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diǎn)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專去養(yǎng)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歷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醫(yī)轉(zhuǎn)了，實(shí)實(shí)在在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重暖了起來，覺得這宇宙還充滿著愛呢。尤其是凌吉士，當(dāng)他到醫(yī)院看我時，我覺得很驕傲，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的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hù)婦都在羨慕著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xiāng)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末是同學(xué)？”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并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著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得意的笑著走去。后來我一直都惱著她。并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shù)軙r，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說是同鄉(xiāng)，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dāng)毓芳上課去，我一個人留在房里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jì)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jì)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diǎn)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只有白頭發(fā)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凌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著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zhuǎn)這屋子呢？”
他只瞅著那側(cè)面的小鋪，表示不高興的樣子，于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yù)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愿再來，怕毓芳厭煩他。于是我心里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怎樣和云霖沖突，鬧意見，因?yàn)樗澇晌以缧┏鲈海屏貓?zhí)著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著云霖，他懂得他認(rèn)識我的時間太短，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后他不管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著說：
“你還說云霖，不是云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里面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見他默默地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我的話。
他算著毓芳快來時，便走了，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曾問，我也不告她，并且她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說話，怕我費(fèi)神，我更樂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閑事。
三月六號
當(dāng)毓芳上課去后，把我一人撂在房里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shí)，在這上面，不是我愛自夸，我所受的訓(xùn)練，至少也有我?guī)讉�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不能了解了。當(dāng)獨(dú)自同著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只是那樣隨便的坐著，近乎天真的講他過去的歷史，有時握著我的手，不過非常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fā)燒。一當(dāng)他站起身預(yù)備走時，不由的我心便慌張了，好象我將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于是我盯著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只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不愿有人知道我暗地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我又感到有別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那樣忠實(shí)的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diǎn)煩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