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清人袁枚《馬嵬》詩云：“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指的是杜甫《石壕吏》詩所反映的唐朝普通百姓所經(jīng)受的苦難，比起白居易《長恨歌》所反映的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悲劇，更加悲慘，更加值得同情。其實，詩圣杜甫不但善于表現(xiàn)百姓的苦難，善于描寫百姓的淚水，同時深摯的悲憫情懷和惻隱之心，也使得他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眼淚流得最多的一位詩人！
我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杜甫現(xiàn)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中，有五十多首直接用到“哭”字。沒有出現(xiàn)“哭”字但有哭泣意思的詩篇，數(shù)量更多。
杜詩中的“哭”，可以根據(jù)哭這種行為的發(fā)出者（施事主語）的不同，分為詩人自己哭和詩中人物哭兩大類。
杜甫本人的哭，主要有如下四種情況：
一種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哭。例如：《天邊行》：“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敬
贈鄭諫議十韻》：“君見途窮哭，宜憂阮步兵。”《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此生遭圣代，誰分哭窮途。”《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一種是為跟親友生離死別而哭。例如：《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慟哭蒼煙根，
山門萬重閉。”《閬州東樓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縣，得昏字》：“臨風(fēng)欲慟哭，聲出已復(fù)吞。” 《送遠(yuǎn)》：“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聞高常侍亡》：“致君丹檻折，哭友白云長。”《哭王彭州掄》：“再哭經(jīng)過罷，離魂去住銷。”《重題》：“涕泗不能收，哭君余白頭。”《哭李常侍嶧二首》之二：“風(fēng)塵逢我地，江漢哭君時。”《哭韋大夫之晉》：“素車猶慟哭，寶劍谷高懸。”《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飄零迷哭處，天地日榛蕪。”
一種是為國家社稷而哭。例如：《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課伐木》：“不示知禁情，豈惟干戈哭。”《壯游》：“哭廟灰燼中，鼻酸朝未央。”《收京》：“莫令回首地，慟哭起悲風(fēng)。”《八哀詩故司徒李公光弼》：“吾思哭孤冢，南紀(jì)阻歸楫。”
杜甫詩中人物哭，主要有如下幾種情況：
一種是杜甫家人的哭。例如：《北征》：“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徒步歸行》：“妻子山中哭向天，須公櫪上追風(fēng)驃。”
一種是普通百姓的哭。《兵車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闌道
哭，哭聲直上干云霄。”《新安吏》：“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遣興三首》之二：“老弱哭道路，愿聞甲兵休。”《喜雨》：“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虎牙行》：“征戍誅求寡妻哭，遠(yuǎn)客中宵淚沾臆。”《日暮》：“羌婦語還哭，胡兒行且歌。”《征夫》：“十室?guī)兹嗽冢娇兆远唷Ｂ丰槲ㄒ娍蓿鞘胁宦劯琛！薄堕w夜》：“野哭幾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白帝》：“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一種是鬼魂的哭。例如：《去秋行》：“戰(zhàn)場冤魂每夜哭，空令野營猛士悲。”《對雪》：“戰(zhàn)
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兵車行》：“……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一種是動植物的哭。例如：《九日五首》之一：“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曉發(fā)公安》：“鄰雞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態(tài)能幾時。”《春望》雖然沒用“哭”字，意思、手法完全一樣：“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此外，也有歷史故事中人物的哭。例如：《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
二子有故遠(yuǎn)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獨慚投漢閣，俱議哭秦庭。”《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哭廟悲風(fēng)急，朝正霽景鮮。”《建都十二韻》：“永負(fù)漢庭哭，遙憐湘水魂。”
杜甫詩中的“哭”字如此之多，固然跟杜甫其人的性格（善良、多情、敏感）和其詩的藝術(shù)手法（鬼魂動植物的哭，簡直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手法的濫觴）有相當(dāng)關(guān)系，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時期，國家、士人、百姓飽受皇帝昏庸、制度不公、奸佞當(dāng)?shù)馈?zhàn)爭離亂等各種禍害之苦。現(xiàn)代詩人艾青，在《我愛這土地》一詩中有如下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相比之下，就沒有杜甫詩中“哭”的內(nèi)容豐富多樣。艾青的詩寫于1938年，表現(xiàn)的是抗日救亡之情；杜詩中的“哭”，跨越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二三十年時間，寫出了人間的各種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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