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甫是個老乞丐
古今中外，文人當(dāng)乞丐并不鮮見。
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1925年11月7日)的《閑話》里說：“有人游歷西班牙，他的引導(dǎo)指了一個乞丐似的老人說，那就是寫《堂吉訶德》的塞萬提斯。聽者驚詫道：塞萬提斯么？怎樣你們的政府讓他這樣的窮困？引導(dǎo)者道：要是政府養(yǎng)了他，他就不寫《堂吉訶德》那樣的作品了。”為此，魯迅兩兄弟打起了筆墨仗。魯迅在其《不是信》中說陳西瀅是“道聽途說”；周作人《塞文狄斯》中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是有趣，不禁發(fā)了一點考據(jù)癖的癡”，最終得出結(jié)論：“他的窘?jīng)r確是歷歷如見，但似乎他那懸鶉百結(jié)的真相卻終于沒有人親見，--自然他的親戚朋友是看見的，不過不曾見諸記錄。”
不管人家塞萬提斯是否真的當(dāng)過乞丐，杜甫當(dāng)乞丐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唐馮贄《云仙雜記惠一絲兩絲》引《浣花旅地志》記曰：“杜甫寓蜀，每蠶熟，即與兒躬行而乞曰：‘如或相憫，惠我一絲兩絲。’”《云仙雜記》是本小書，作者也名不見經(jīng)傳。它的真實性，我們從杜甫一生坎坷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來。
杜甫起初在長安的幾年，由于得不到任用，后來加之父親去世，失去了固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導(dǎo)致生活陷于困頓，他有個族孫杜濟(jì)住在長安城南郊，為了叨擾一頓飯吃，他每每前去走動，但這位族孫生活也不寬綽，見長輩來了，心里老大的不樂，嘴上不好說什么，卻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打井水淘米，使勁擺動水桶，把水?dāng)嚨猛啠坏綀@中砍菜，放手亂砍一氣。杜甫對此感慨萬分，作《示從孫濟(jì)》“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quán)門多噂杳，且復(fù)尋諸孫。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具論。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便是遭遇“宗族”冷落后凄涼心境的表露。
當(dāng)然也不乏好友相助。有一次杜甫鬧瘧疾，被折騰得面黃肌瘦，頭白眼花，差點要了命。大病初愈，他拄著拐杖出門散心，不知不覺來到王倚家門口。王倚見杜甫這般模樣，十分同情，買肉買酒，熱情地招待了他。杜甫作詩《病后過王倚飲贈歌》表示感激：“但使殘年飽飯，只愿無事長相見。”
其實從那時起，杜甫就有意無意地過起了到處乞討的日子。其詩《投簡咸華兩縣諸子》“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jié)”便是他這段長安生活的真實寫照。《云仙雜記夜飛蟬》引《放懷集》：“杜甫每朋友至，引見妻子。韋侍御見而退，使其婦送夜飛蟬，以助妝飾。”丈夫窮困，老婆自然也是一幅寒酸相，杜甫自己還不覺得，倒是客人實在看不過眼，叫夫人送了一個頭上裝飾品過來。
后來杜甫被迫離開長安，流落到了到成都，一家人先是借住在浣花溪畔的一座古寺里，家里都揭不開鍋了。杜甫自己有所記載：“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小兒餓得實在是扛不住了，也就顧不得父子之禮，沖著父親一陣怒吼，叫他趕快到鄰居那里去討口飯回來吃。沒有辦法，當(dāng)過幾天小官的杜甫實在拉不下面子，只好硬著頭皮，拉下面子，給老鄉(xiāng)、彭州刺史高適發(fā)出求援信：“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高適從百里之外背米來接濟(jì)他，鄰里又送他些小菜，使他免卻了無米之炊的困苦。杜甫有詩為證：“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
鎮(zhèn)蜀的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慕杜甫之名，舉薦其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工部就是這樣來的。朋友尹裴冕還為他在浣花溪上游選擇了一塊風(fēng)景不錯的地方修建了一座茅屋，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杜甫草堂。 公元765年，嚴(yán)武病故后一個月，杜甫攜妻兒乘船東下，離開了成都。六年后，據(jù)《舊唐書文苑本傳》：“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有九。”大致情況是，離開四川后的杜甫客居湖南，由于被突然的洪水所圍困，連續(xù)餓了九天。當(dāng)?shù)乜h令用小船將杜甫救了回來，以牛肉白酒招待他，難得饕餮一回的杜甫當(dāng)晚就因為醉飽過度而辭世了。
杜甫過著近似于乞丐生活的原因，主要有三：
一是時運(yùn)不濟(jì)。那今天的俗話說，就是有些背時。杜甫年輕時，不大求上進(jìn)，《唐才子傳》說他“少貧不自振，客吳越、齊趙間”。公元747年，風(fēng)流天子唐玄宗詔令天下才子到京師就選，頗有些詩名的三十五歲的杜甫才興沖沖地前往應(yīng)試。然而，天不遂愿，據(jù)說是奸相李林甫害怕賢才入選不利他把持朝政，于是從中作梗，攪了局，致使無一人及第，反而上表祝賀皇帝，說是“野無遺賢”。而就在此時，杜甫曾任兗州司馬和奉天縣令的父親杜閑去世，斷絕了生活的來源，迫于生計，他不得不沿街賣藥，或寄食于朋友處。這段貧困的羈旅，被他自己寫進(jìn)了一首題為《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詩中：“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這也是杜甫當(dāng)乞丐的開始。盡管長安的日子苦是苦了些，但他依然舍不得放棄對榮華富貴的追求，不斷向權(quán)貴投詩，以期引起他們的重視和任用。公元751年，他向玄宗進(jìn)獻(xiàn)《三大禮賦》，受到贊許，卻命其待制集賢院，結(jié)果一等就是整整四年，最終還是沒了下文。好不容易當(dāng)了個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杜甫以為自己從此就要飛黃騰達(dá)了，不料僅僅一月之后，安祿山造反，打亂了他的計劃。保命要緊，大家一窩蜂地逃出了長安。公元757年，郭子儀率兵收復(fù)了京師，杜甫隨唐肅宗及其百官回到了長安。這一階段，他總算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可他不知明哲保身，偏偏要替在平亂期間老打敗仗的宰相房綰說好話(因為房綰在平日里對他很關(guān)照)，遂得罪了唐肅宗。公元758年5月，杜甫被降為華州司功參軍，負(fù)責(zé)祭祀之類的小事，以后就再也沒爬上去過。
二是性格“褊躁傲誕”。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參與編纂《新唐書》的宋祁說的。宋祁認(rèn)為杜甫的性格遺傳自其爺爺杜審言，即“褊躁傲誕”。《唐才子傳 杜審言》也說他“恃高才，傲世見疾”。杜審言是進(jìn)士，也是詩人，還是武則天的面首張易之兄弟的座上賓。《新唐書杜審言傳》杜審言大言不慚地說過：“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仕途上，杜甫也不是沒有機(jī)會，而是他自己耽誤了。公元755年，四十四歲的杜甫忽然收到朝廷的一份委任狀，要他去當(dāng)河西縣尉，主要任務(wù)是征收賦稅，追捕盜賊，而且河西荒涼偏僻，杜甫覺得太苦，不肯上任。后來也不知道是誰幫了他的忙，進(jìn)行了通融，朝廷轉(zhuǎn)而讓他當(dāng)了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雖然也是個芝麻官，但處于長安附近，容易交往，晉升的機(jī)會顯然要多一些，于是他就接受了，總算走上了仕途。因房綰事件而降官后，本來嫌官小的他干脆不干了，拍屁股走人。當(dāng)年的許多文人日子過不下去了，都可以開館授徒靠束脩度日，杜甫不干，一心只想當(dāng)官，卻總不能如愿。
北宋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云:“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清錢謙益《〈馮定遠(yuǎn)詩〉序》亦云:“詩窮而后工。詩之必窮，而窮之必工，其理然也。”“窮而后工”成語字典中對它的解釋是:舊時以為文人越是窮困不得志，詩文就寫得越好。正因為有過乞丐一般的生活，杜甫才能夠?qū)懗霾簧訇P(guān)心勞動人民疾苦的詩來，最終被人稱為詩圣，客觀地看文人當(dāng)乞丐真的不是一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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