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非子誠之緣故，我斷不會識得徐阿婆的。
子誠是我以前的學(xué)生，關(guān)系近好。今年清明后，約我去他老家西南某山區(qū)的茶村玩。 斯時茶村，遠近山廓，美侖多姿。樹、竹、茶垅，渾然而不失層次，綠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見到了徐阿婆。
那會兒茶農(nóng)們都背著竹簍或拎著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一路皆五六十歲男女，絡(luò)繹不絕。子誠與一老嫗駐足交談。我見那老嫗，近一米七的個子，腰板挺直，滿頭白發(fā)，不矜而莊。
老嫗離去，我問子誠她的歲數(shù)。
“八十三了。”
“八十三還采茶!”
我不禁向那老嫗背影望去，欽佩之。
子誠告訴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嫁給了鎮(zhèn)上一名小學(xué)教師。后來，丈夫因為成分問題，回村務(wù)農(nóng)。每年清明前，換長衫游走各村“說春”。 “說春”就是按照黃歷的記載，預(yù)告一些節(jié)氣與所謂兇吉日的關(guān)系而已。她丈夫以唱代說，出口成章。使人們開心之余，自己也獲得一碗小米。不久農(nóng)村開展“破除迷信”運動，丈夫進了學(xué)習班。“說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將他們的家賣到了僅剩自已穿著的一身衣服的地步，買了兩袋小米，用竹簍背著，挨家挨戶一碗碗地還。鄉(xiāng)親們過意不去，說她太過認真。她卻說--我丈夫是“學(xué)知人”，我是“學(xué)知人”的妻子。對我們，清名最重要。理解我的，就請將小米收回了吧!……”
我問：“現(xiàn)在她家狀況如何?為什么還讓八十三歲的老人家采茶賣茶呢?”
子誠說：“阿婆得子晚，六十幾歲時，兒子病故，媳婦帶著孫子改嫁。從那以后，她一直一個人過活。”
“這么大歲數(shù)，又是孤獨一人，可怎么活呢?”
“縣里有政策，要求縣鎮(zhèn)兩級領(lǐng)導(dǎo)班子的干部，每人認養(yǎng)一位農(nóng)村的鰥寡高齡老人……”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舉措……”
“辦法是很好，但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認養(yǎng)她的那位副縣長，明面是愛民的典范，背地里貪污受賄，五毒俱全，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阿婆知道后，如同自己的名譽也受了玷污似的，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開始替人家采茶，一天也就掙個五六元錢。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掙的錢，把那副縣長助濟她的錢給退還清了……”
“啊!”我一時失語。
“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癥。不過，她裝作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的樣子，仍然省吃儉用，早出晚歸地采大葉茶。”
聽了子誠的訴說，我沉吟良久。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誠轉(zhuǎn)告老人家，有人愿意替她“退還”尚未“還”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錢。
第二天，還是傍晚時，我站在村道旁，望著子誠和老人家說話。才一兩分鐘后，二人的談話便結(jié)束了。老人背著竹簍，盡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從我眼前默默走過。
子誠也沮喪地走到了我跟前，囁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沒用的嘛……”
“我要聽的是她的原話!”
“她說，謝了。還說，人的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濁……”
我不禁再次失語，竟至于，羞愧極了。
以后幾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見徐阿婆往返于賣茶路上，背著編補過的竹簍，竭力挺直單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態(tài)，畢竟那么蹣跚，使我聯(lián)想到衰老又頑強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曉得的什么圣地。那曾經(jīng)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歲的，身患癌癥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嫗，又使我聯(lián)想到古代赴往生命末端的獨行俠……
似乎，我傾聽到了那老嫗的心聲：清名、清名……
不久前，子誠打來電話，告訴我徐阿婆死了。
“她，那個……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問什么嗎?……”我這個一向要求學(xué)生對人說話起碼表意明白的教師，那一時刻語無倫次。
“聽家里人說，．她死前幾天還清了那筆錢……老人家認真到極點，還央求村支書為她從縣里請去了一名公證員……現(xiàn)在，有關(guān)方面都因為那一筆錢而尷尬……”
想到我和子誠口中，都分明地說過“還”這個字，頓覺對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無疑已構(gòu)成人格的侮辱。
清名、清名……
這一旦在乎反而累人自討苦吃的東西呀，難怪今人都避得遠遠地，唯恐沾上了它!
我之羞愧，因亦如此……
(選自作者同題文章，有刪改)
7.下列對這篇文章的理解和分析，恰當?shù)膬身検?5分)（ ）
A．因為學(xué)生子誠的原因，“我”得以到達風光旖旎的西南茶莊，見到了年邁的徐阿婆，聽到了有關(guān)阿婆的一些事情，對阿婆遭遇表達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和感傷。
B．小說以細膩的筆觸，形象地描寫了徐阿婆的肖像、動作及語言，塑造了一位真實可感的農(nóng)村老嫗的形象。
C．小說以“清名”為題，一方面是對徐阿婆兩次清名情節(jié)的高度概括，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凸顯主題的作用，一個“清”字貫穿全篇。
D．文中寫“有關(guān)方面都因為那一筆錢而尷尬”一句蘊涵有關(guān)方面對認真的徐阿婆的欽佩之情，暗含作者對社會現(xiàn)狀深深的思考。
E．阿婆的丈夫靠“說春”換得小米，卻被認定搞迷信活動。本屬冤屈之事，但阿婆堅持變賣家產(chǎn)還米，她看中清名的性格讓人敬佩。
8.文中多次寫到“我失語”，“說不出話來”等，這樣寫的作用有哪些?請簡要分析。(3分)
9.聯(lián)系文章內(nèi)容，試分析“我”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形象。(4分)
答案：
7【答案】CE【解析】 A項“表達了同情和感傷”不完全對，還有欽佩、羞愧；B項“細膩的筆觸”有錯；D項語句理解有誤，“蘊涵有關(guān)方面對認真的徐阿婆的欽服之情”沒有依據(jù)；
8.（3分）【答案】①表現(xiàn)“我”對徐阿婆的同情、欽佩與敬重;
②以“我”的反應(yīng)，襯托徐阿婆遭際之不幸、個性之頑強及對清名之重視;
③“我”的反應(yīng)漸次強烈，反映徐阿婆隨境遇之蹙迫，其志彌堅，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答出一點給1分，意思答對即可)
9.（4分）【答案】“我”是一個善良的、有同情心的、正直的、善于反省的知識分子形象。
①善良、有同情心。“我”聽說徐阿婆的故事后，主動提出幫她還剩下的錢，可以看出“我”是一個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人。
②善于反省。當“我”聽到徐阿婆說人的一生如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濁”時，羞愧了。結(jié)尾處也有“我之羞愧，因亦如此”，這些地方都表明“我”是一個善于反省的人。
③正直。當“我”聽到副縣長的所作所為時，一時無語，可見“我”對他的做法持否定態(tài)度，所以說，“我”是一個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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