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
曹禺先生的《雷雨》（節(jié)選）塑造了一系列個性極為鮮明的人物形象，其中的-魯侍萍就是一個倍受凌辱壓迫，嘗盡人間辛酸的舊中國勞動婦女。分析這一形象既可從矛盾沖突入手，也可從戲劇語言切入，筆者以為品味個性化的戲劇對白，深入挖掘?qū)Π缀蟮摹皾撆_詞”不失為分析魯侍萍形象的一把很好的鑰匙。
侍萍的性格是在她與周樸園的對話中逐步表現(xiàn)出來的，其性格的發(fā)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相認(rèn)之前的冷靜悲憤、相認(rèn)之后的憤怒控訴、父子反目時的出離憤怒。筆者在教學(xué)時著重分析了她與周樸園交鋒的幾段臺詞，深挖其后的“潛臺詞”，從而打開了侍萍的心靈之窗，把握住了她情感跳動的脈搏。
侍萍與周樸園不期而遇后，在周樸園的步步追問之下，她冷靜而又悲憤地講述了自己凄慘的遭遇。當(dāng)她說到自己除夕之夜帶著孩子投河自殺時，周樸園驚慌失措，汗出如漿，同時他又疑竇頓生：你姓什么？侍萍不卑不亢的回答使得沖突復(fù)歸平靜。周樸園驚魂初定之后，便打聽“她的墳在哪兒”，面對周樸園的假慈悲，侍萍?xì)鈶嶋y平，但她仍強(qiáng)忍著憤怒問道：“老爺問這些閑事干什么？”意即“看來你是心中有鬼？是不是想以此來掩蓋自己的罪惡？”這里的“閑事”，其實不“閑”：這是一段不幸的往事，對于侍萍來說是沒齒難忘的。侍萍如此克制，不過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已。當(dāng)她聽到周樸園說“這個人跟我有點親戚”時，她綿里藏針地說：“親戚？”看似平靜的表象背后涌動著洶涌澎湃的感情激流：其實哪里是什么親戚純粹是騙人的鬼話！對周樸園瞞天過海的伎倆，侍萍是嗤之以鼻的，但也壓抑著無限的憤慨。當(dāng)周樸園提出要修墳時，侍萍說：“哦，-----那用不著了。”意即“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她現(xiàn)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別再惺惺作態(tài)了。”這無疑又觸到了周樸園的痛處。在周樸園的追問之下，侍萍終于說出自己和孩子“沒有死”的真相，這又讓周樸園方寸大亂，使得他再起懷疑：“你是誰？”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周樸園本已松弛的神經(jīng)再次繃緊，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當(dāng)侍萍述說自己流浪外鄉(xiāng)，艱辛倍嘗時，周樸園貌似仁慈地問：“她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呢？” 侍萍則回答：“大概她不愿意吧。”意即“我魯侍萍就是餓死，也不會求到你周家的門上的。我沒有那么賤！”這句話既表現(xiàn)了她對周樸園的蔑視，也表現(xiàn)了她“貧賤不能移”的人格尊嚴(yán)。危機(jī)再度緩解之后，周樸園輕描淡寫地說：“好，你先下去吧。”他想把這個知道真相的老太婆趕走。此時侍萍欲言又止，欲走還休，其內(nèi)心可謂矛盾重重。“老爺，沒有事了？一句就是侍萍當(dāng)時心理的生動寫照。這句話有著豐富的潛臺詞，筆者曾作過這樣的闡釋：“難道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嗎？三十年你一腳把我踹出了家門，現(xiàn)在你又?jǐn)f我走，難道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這其中既有對自己悲慘遭遇的哀嘆，更有對周樸園虛偽自私的怨恨。周樸園要侍萍去拿那件仿綢襯衣，侍萍并沒有馬上去拿，而是情不自禁地挑出了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以絲線梅花補(bǔ)襯衣窟窿的隱私。周樸園的幾度猜疑終于得到了證實，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這一切來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出意料之外，以致于他驚恐得語不成聲。
侍萍身份暴露之后，周樸園馬上兇相畢露，惡狠狠地逼問：“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面對周樸園的翻臉無情，侍萍愈加義憤填膺：“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言下之意是“我怎么這么命苦啊！老天爺怎么又讓我見到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這其中既有對命運(yùn)的悲嘆，也有對黑暗世道的詛咒與反抗。周樸園為了達(dá)到趕走侍萍的目的，不惜采用了“真情告白”的欺騙手段。最終周樸園的甜言蜜語打動了侍萍那顆太軟的心，侍萍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長嘆：“現(xiàn)在你我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這些話請你不必說了。” 侍萍這句話話里有話，弦外有音：算了吧，當(dāng)年的如煙往事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去，無可挽回了。我現(xiàn)在即使撒潑放賴也無濟(jì)于事。還是什么也別說了吧，說多了也只能增加我的痛苦。侍萍軟弱的善良，善良的軟弱給了周樸園可趁之機(jī)。
接著周樸園使出了他自以為最有力的一招--用金錢平息侍萍的仇恨，以期達(dá)到再次把侍萍掃地出門的目的。他說：“你現(xiàn)在要多少錢吧？” 侍萍只是苦笑：“哼，你以為我是故意來敲詐你才來的嗎？”這句話蘊(yùn)涵著豐富的潛臺詞：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那么卑鄙嗎？別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卑賤！”語氣中充滿了諷刺，諷刺周樸園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周樸園趁勢提出解雇魯貴和四鳳，侍萍說：“你以為我會……敲詐你嗎？……這是一場夢，這地方我絕對不會再住下去的。”言下之意就是“你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我可沒有那么卑鄙！這種骯臟齷齪的地方我一分鐘都不想呆，我還嫌臟了我的腳呢。” 侍萍雖然沉淪下僚，卻有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當(dāng)周樸園提出承擔(dān)“一切路費(fèi)、用費(fèi)”時，侍萍說：“三十年我都一個人過了，現(xiàn)在我反而要你的錢？”意即“我才不稀罕你的幾個臭錢呢！” 侍萍有的只是怨，只是恨，金錢是彌合不了她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許是舐犢情深吧，她仍牽掛著周萍，想見見他。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并不過分的要求，周樸園也是思之再三才答應(yīng)的，而且還提出一個附加條件：以后魯家的人不準(zhǔn)再到周家來。侍萍則針鋒相對：“我希望這一生都不要再見你。”表達(dá)出了復(fù)雜的心情：你以為想來見你嗎？要不是老天捉弄，我才不來呢！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真讓人惡心！“為了彌補(bǔ)自己的過失，周樸園取出了一張五千塊錢的支票，侍萍接過支票把它撕了，并說：“我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錢算得清的。” 意即“你以為你這樣做就能瞞天過海，逃避良心的懲罰嗎？錢消不了我的痛苦，錢買不了我的人格，錢更贖不了你的罪惡！”這句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充分表現(xiàn)了侍萍對周樸園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蔑與憤恨，顯示她做人的骨氣與尊嚴(yán)！
周樸園血腥鎮(zhèn)壓工人，分化瓦解工人隊伍，并開除了魯大海。這使得魯大海憤怒無比，不顧一切地揭露其血淋淋的發(fā)家史。周萍未了維護(hù)父親的尊嚴(yán)，對自己的親弟弟魯大海揮拳相向。面對這對蠻不講理的父子，侍萍的內(nèi)心是極其復(fù)雜的。“你是萍……憑--憑什么打我的兒子？”“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竟然動手打了自己的弟弟，你這個沒人性的東西！”從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侍萍開始對周萍是朝思暮想的；但當(dāng)他動手打大海時，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失望和憤恨。面對周萍“你是誰”的責(zé)問，侍萍說：“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意即“我是你媽，真沒想到你這樣窮兇極惡，我哪里還有你這個兒子！” 侍萍此時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于是她說道：“大海，走吧，我們走吧！”意即“我們離開這個骯臟的所在，離開這幫兇狠的強(qiáng)盜！不能再吃了強(qiáng)盜的虧。”至此她徹底認(rèn)清了周樸園狠毒、貪婪、殘忍、狡猾、虛偽的丑惡面目。
以上幾段臺詞，未曾說出口的心理內(nèi)容大大超過了舞臺上所能耳聞的對白。潛臺詞的心理脈流時而奔流恣肆，時而受抑阻塞，時而回旋往復(fù)，令人心弦震顫，讓人回味無窮。正是這耐人尋味的潛臺詞從不同角度塑造了侍萍這一剛強(qiáng)中帶著軟弱，怨恨中又有情絲的女性形象，為現(xiàn)代人物畫廊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作者郵箱： dhliuzhi@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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